暮色渐深，何珍和还夕回到济仁庄的时候，大部分人家的灯火都已经熄灭了，月亮躲在乌云里，只剩天上的点点星光还在发着亮。
“哎呀！嗝！”何珍像喝醉了酒似的从车上费力地跳下来，揉着吃得胀鼓鼓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要说，这郭守财家的伙食就是好！嗝！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摆在一个桌上。唉呀，我家也就过年才舍得吃这么好。嗝！”
还夕从另一侧缓缓地走过来，毫不客气地笑道，“你是吃美了，没看郭守财的脸有多黑！”
“你可是我亲妹妹，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嗝！小心我不管你了！”何珍一边刀子嘴似的说她，却还是一手把还夕拉了过来，手挽手地往挂着“李宅”两个大字匾额的阔绰大门里走。她吃了人家的，嘴可不软，“不过啊，嗝！只有看到郭守财不开心，我才开心！怼死他，是我一生的追求！嗝！”
还夕又被何珍这副无赖的慷慨模样给逗笑了，好像什么事到了她那里，都能化作这世上最开心的事。
她想说什么，却见李宅的门房一溜烟儿地跑了过来。
“庄主，吴姑娘！过午有位从章台来的老先生，要见素蕊的姐姐。”那门房说得着急，却又有点啰嗦，“我们按您说的把人留下了，又让大柱他们去甜河庄找您，甜河庄又说您早就走了。我们找不着您二位，人已经在厅里等了一下午了……哦，对了，下午还来了位年轻些的老先生……”
还夕听言，心急地就往前厅跑去。
何珍也连追两步上前，站在门口看着相觑无言的三人，却因为跑这几步胃里翻腾，不适时地打了个饱嗝。
“嗝！”
她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又招呼走了厅里伺候茶水的唯一一名仆人，一边说着“你们慢聊”，一边退出厅内，带上了房门。
三个人，就这样站了好久，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泪水，悄悄地从眼角滑落。
“长大了，也长高了。”周大监拿手帕按了按湿润的眼眶，起了两下鼻子，“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
他说着说着要哭，却又带着气，“你可不能再这样莽撞吓人玩了！吴阁老受得了，我可是受不了了。你那些皇兄小时候顽皮得很，嫌我总是替陛下罚他们课业，背地里管我叫千年老妖精。可是如今，我这个老妖精再被你吓几次，就真的要去见阎王了！”
这一通话，说得还夕又哭又笑。
“谁又不是！”吴阁老挤了挤满是皱纹的眼眶，把眼泪生生给憋了回去，声色并茂地形容道，“我天天站在朝上提心吊胆，就怕陛下下了朝把我叫去，问你的情况。胡编乱造都编不出新花样。”
还夕上前搀周大监坐下，又去扶吴阁老，眼眶依旧是红的。如小时候一样的想要开口认错，却又听见周大监先开了口。
“哼，你这个孩子不招人疼！我们哪里是担心你，”周大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装模作样地叹道，“我们是担心自己的脑袋！”
说罢，却是忍不住地，哭着笑了。
片刻，又自嘲道，“人老了，就是多愁善感，爱掉眼泪。”
周大监一边玩笑似的说着，一边冲吴阁老挥了挥手，“阁老啊，您先说吧，让我哭会儿。”
吴阁老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行，那老哥哥先哭着，我捡要紧的，先同公主说。”
还夕不知他们有什么要紧事，也就立着身子，认真地细听。
“陛下秋猎的时候，会召你问话。”吴阁老不急不缓地徐徐说道，“素蕊大约同你说过，离开章台去安阳，是有陛下授意的。所以，那里发生的事情你不用隐瞒。问什么，答什么就好。只是，你要替柳家正名的事，还有后来你与南岭的关系，一个字都不能说。不为我们，你只替陛下想一想！”
“……”还夕起初没明白吴阁老为何不让她说这些，蓦地担忧道，“父皇他，有什么不好？”
“陛下好，一切都好。”
陈帝也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上了年纪，少不了有个七灾八难的。可是吴阁老，也只能这样去宽慰她。
“那年，顺贤皇后没了，你又离开了京城，陛下的精气神眼看着就消减了下去。也就是这两年，才稍稍缓过来……”吴阁老要说什么，却又犹豫着，改了口辞，“你再提这些伤心事，可不是往陛下的伤口上撒盐么。”
还夕也有些定不下。
可是一想到母亲临终前从眼角滑落的泪水，想起那心碎却又决绝的眼神，还有那死死攥着她不肯放开的手，她又定下了。
“不提这事，我母亲就白死了么？柳家上上下下就白死了？柳氏案牵连的上百名官吏百姓，就都有冤无处诉了么？”
周大监原本在一旁哭得伤心，听见还夕这样的义愤，恨铁不成钢地抽泣着拍了拍桌子，“孩子啊！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啊！”
“明明就是冤案，为什么不能重提重审？那……”
还夕还想分辨什么，却见吴阁老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来，拿出了一张叠的极好极整齐的旧纸。纸页微微泛黄，像是有些年头了。
“你看看。”吴阁老只轻说了三个字。而后叹了一声，背着手转过身去。
周大监猜到了。他曾见过这张纸，想到这纸上的内容，也有些不忍地别过脸去，兀自抹泪去了。
还夕看着这二人一个长叹，一个抹泪，心下更是疑惑。打开纸页，却见是一封信。
“方堃兄，渿沛之事处置极佳，吾兄甚赞之。随信附谢银三万两，不成敬意。然，听闻尚有知情师爷在逃，还望方堃兄能早日缉拿，以绝后患。万不可掉以轻心。切切。秋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