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瀑,淋湿了那个人的黑袍。袍子紧紧地包裹在他的身上,将他浑身上下全部笼罩其中,只露出了那对夜枭一般的双眼。
寒夜,暴雨,雷鸣。
萧石想起了昨天,同样的夜晚,同样的暴雨,同样的黑衣人。
“首领?”萧石试探地问道。
“我不是首领。”黑袍客一动不动,“首领证明不了是你杀了谢空玄,我却可以确定。”
萧石道:“哦?为什么?”
“因为我是天志,”黑袍客立即答道,“没有人会比一个天志更了解一个天志,由其是当这两个天志是顺承关系的时候。首领却已经老了,变得优柔寡断,无法迅速应对意外的情况。”
萧石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撑住了巷子里的墙,道:“所以你来的目的一定和他不一样。”
“不错。”
萧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怀依恋地品味着雨中的气息,道:“你动手之前,我能不能提一个要求?”
他不待黑袍客回答,抢先说道:“你杀了我之后,把这里处理干净,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我死了。他们只会以为我是再次失踪,不会太过伤心……”
黑袍客没有理他,从紧紧贴在身上的袍子中取出一柄刀来。刀柄厚重,刀鞘古朴,鞘上的花纹古旧沧桑。
黑袍客举起刀,刀也是黑的。比黑袍黑,比黑夜更黑。
萧石看到了那柄刀,居然就像是看到了那个人,熟悉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他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十分的镇静,甚至还有一丝解脱。他知道,只要那柄刀出鞘,自己这荒唐而又痛苦的一生就会永远结束。自己曾经也有过金色的童年,但是等到了八年前的那个黄昏,人生的色调就只剩下了黑色。
绝望的黑色。
现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拿着它。”黑袍客忽然将刀抛了出去,刀身在雨点中划出一条曲线,不偏不离地撞在萧石的怀中。
萧石下意识的接住了刀,厚重的力量令他不得不向后退去几步。他用力托住那把刀,眼中满是诧异,道:“你……”
“不用这把刀,怎能使出真正的木下秋华。”黑袍客送出了刀,扭头就走,口中续道,“你想痛痛快快地去死吗?那是懦夫的行为。当年谢空玄所受的痛苦,我要在你身上加倍寻找回来。在你死之前,仔细品味这种感觉吧。那种明明有权更改,却偏偏无能为力的绝望,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的人正如他的声音,声音远去,人也远去了。
雨下如注。
萧石捧着刀,站在巷中,刀的顶端,水珠滴落如珠帘。天地寂静的只有雨声。
他几乎拿不住这把刀。这把刀上承载着的东西是在太过于沉重,那是萧石不敢承受的压力。
“这把刀杀戮过重,是不祥之器。”谢空玄如是说。
萧石在雨中静静地沉默。忽然,他一转身,双手将刀狠狠甩入了路旁的阴沟里。雨水早就漫上了脚踝,阴沟此刻也如同一条奔腾的小溪,刀落在汹涌的水中,立刻便隐没了踪迹。
萧石抛出了刀,与此同时,他的整个人都变了。他仿佛在丢刀的同时也卸下了心灵的枷锁,力量在一瞬间从心脏直通四肢百骸,逼退了那个懒散、消沉的灵魂,八年里磨练出来的作用开始显现,萧石感应到危机的这一刻终于找回了警觉,回到了他当年的状态。
两个锦衣卫忽然一起奔入了这条小巷中,看见雨中兀自站立的萧石,立时戒备起来。两人拔刀出鞘,喝问道:“什么人。”
萧石举起了双手,他的目光已经不再飘忽,反而变得十分坚定。他走上前,沉声说道:“是我,我是萧石。”
两个锦衣卫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个问道:“是今天上午救了林百户的那个萧石吗?”
萧石道:“正是。二位不妨检视在下伤口。”
锦衣卫上前一步,举起了手中的灯笼。白纸糊上的灯笼在雨中摇摇欲坠,笼中火焰飘忽欲熄。他说道:“我们当时在场,只需看看阁下的面容,就能辨认出来。”他照了照萧石的脸,定睛看了一眼,态度立刻转为恭敬,拱手道:“萧百户,属下有僭。”
萧石咳嗽了一声,抬起左手将他扶住,道:“我还未正式上任,礼数就免了吧。带我去找林百户,我有要事相商。”
两名锦衣卫应声答道:“遵命。”那提着灯笼的锦衣卫一摆手:“萧百户,这边请。”说罢,当先在前领路,萧石立刻紧紧跟了上去。
雨依旧很大,灯笼里的火光只能照亮前方密密麻麻的雨点,却照不亮前方的路。萧石就是这样在路上走着,无法回头。
雨中,行路本就困难。此处虽然已经离林府不远,萧石却走得气喘吁吁。终于,林府的院墙出现在眼前,雨中依稀可见墙里一棵高大的槐树,兀立在雨中,在风中飘摇。
两个锦衣卫,一前一后将萧石夹在中间。前面的领路,后面的打伞。萧石见后面那人将自己全然置于雨中,而把伞打在他的身下,心中不忍,体恤他道:“你多给********,我反正已经淋湿,不怕雨的。”
那个锦衣卫笑道:“就快到了,我不打紧。萧百户身上有伤,淋雨可不大好。”
萧石不好推辞,说道:“如此多谢了。”转头看去,只见自己已经转到了林府的正门,朱漆的大门在雨中伫立,闪过一丝阴森的气息。
“老宅子,看上去不免陈旧些。”萧石这样安慰自己。
周围一片漆黑死寂,只有灯笼里摇曳的火光能略微照亮。萧石借着火光,看清了林府门前的匾额,硕大的林字古意盎然。
离大门还有数十步的距离,已经能够看见院子里的屋脊。瓦片也是一片黑,没有反射出一点光线。诺大的林府,笼罩在完全的黑暗之中。
突然,天空又是雷光一闪。列缺霹雳的光亮将地面渲染成一片惨白。轰天的巨响仿佛相应电光的号召,自地底向上传来。林府的院子中,忽然有刺目的红光绽放,将以林府为中心,方圆两里的惨白浇灌成地狱的火红。轰鸣震动地面,无形的气场从林府扩散而出。上空的雨水被挤压、推动,向四方激射,打在萧石众人的脸上,如同针锥刺骨。瓦片紧接着被掀上半空,碎裂成无数碎块向外弹开。如同被一堵巨墙打中,萧石他们向后横飞出去,落在雨水泥泞之中。无数的碎砖断瓦紧随着砸下,落在地上,溅起一团一团的水花,一时之间,响声不断。
一个黑呼呼的庞然大物也自空中落下,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萧石看去,却是那扇朱漆大门,已经被烧成了一片漆黑。
火舌从残缺的林府中窜起,相应着天空的电光。轰鸣声弱,雷声又起。天地间充斥了摄人心魄的波动。
萧石被爆炸所眩晕,眼前一片模糊。他挣扎着站起,只见林府被赤炎所包围,已经深陷火海,坚固的外墙已经在瞬间变成了断壁颓垣。
两个锦衣卫也挣扎着站起。灯笼已经被烧坏,何况现在也无需再照明,那个锦衣卫于是抢上去扶住萧石,另一个人仍旧把伞撑起。
萧石却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
在他丢出那柄刀之前,他尚还没有恢复这种敏锐的直觉。但现在,他却可以清晰的感应到危险的降临!
但他还是慢了。因为危险离他太近!
那个锦衣卫抢上前来,手中忽成爪形,疾扣萧石手腕。
撑伞的锦衣卫将伞向前一歪,伞柄架在萧石肩头,伞面正好挡住萧石视线。他放下了伞,一个切掌,直向萧石腰间砍去。
这一变故兔起鹘落,萧石瞬间被前后夹攻,视线受阻之下,断然避不开这狠毒的杀招。
一般人到了这时,因为前方视线受阻,必然向后退去,如此一来,正入后方杀手的圈套,必然被其用双臂锁住,任人宰割。但萧石却不同。八年的训练就是在此时起到了效果,他全然没有向后退的意思,反而和身向前扑去,撞着左掌对着伞面拍出。一股巧劲之下,伞面被他推的旋转,绕着他的双肩划过半个圈子,掉转过头来,伞面已是向后,不再阻挡他的目光,反而拦住了后方那人的视线。
萧石一掌拨开雨伞,顺势就向前人面门打去。那人本欲扣他脉门,不料他此刻居然还敢主动抢攻,一时不备,那一掌结结实实打在脸上,只见是鼻血横流,立即向后跌倒。
这时身后喀喇喇一响,那雨伞已经被后面那人一掌劈开。萧石全身肌肉紧绷,只觉背后劲风扫过,已知这是雷霆一击。当下毫不犹豫,向前扑倒,避其锋芒。那人立即乘势攻下,萧石一把拾起地上碎瓦,也不起身,反手就像那人掷去。那人用手一一拨开,萧石拼着腰间伤痛猛一用劲,借着他注意力俱在自己所投暗器之上,双脚一钩,立时也将他绊倒在地。当先那人却又已经站起,满脸鲜血在黑夜里看来异常可怖。他自背后抽出一把钢刀,大吼一声,猛地向萧石胸口扎来。
忽然,平地里传来一声大喝,一把黝黑的巨剑裹挟着裂空之声击碎雨点袭来。巨剑被主人掷出,平飞过萧石的视线,直直地捣在杀手的胸膛上,传出沉闷的碎裂之声。那人受了这一击,全身骨骼尽皆碎裂,身子一软,如同一个破麻袋一般倒在地上,登时毙命。只见一个身如铁塔的汉子赶上前来,一把抄起巨剑,一手提起萧石,问道:“萧兄弟,你感觉怎样?”
他一面问,一面又是一剑掷出,向余下那人胸口捣去。
萧石来不及答他的话,见了此情此景,连忙惊呼道:“留他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