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南和父亲从我有记忆起便认识了,他是一名渔商,专门倒卖父亲打来的鱼,还有吃鱼眼的癖好。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何不自己卖鱼”这样的问题,他回答说,我只能是一介渔夫,渔夫的使命是打渔,并不是卖鱼。”
——《出海日记》
我计算着时间,等待着晚上九点的到来。
那并非藏宝图那样的羊皮卷,也不是什么特殊的纸质,那只是一大块布料,与父亲麻布裤的用料极其相似。上面画着一幅画。
这就是父亲在方盒子里留下的东西,一块画满图案的布。
时间到达九点以后,我已感到自身每一处肌肉都准备充分。我潜入海中,闭上双眼,再睁开。水中的女孩随即出现。在离我十米处,白色的裙摆,绝对规律的脚踝摆动。
我把画布留在一块礁石上,然后往后退十米,水中的女孩便跟着后退到礁石的位置。她微微偏过头,阅读着布上的内容。
“审判日。”她看了一会儿后不假思索地说。
“审判日?”
“是一个神话传说之类的东西。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吧?”
“嗯。上面画的是什么?”
“一座塔。”
“为什么是一座塔呢?”
“佑一,我们能先说说别的吗?”
“得抓紧时间,我得在十点之前回到海岸才行。十点整的时候,我会不受控制地睡着。”
“我知道,这是改变不了的,我们都是循规蹈矩的人,不过很快的,我希望你能跟我聊聊别的,天气啊鱼啊什么的,聊上几分钟就好,比如,你今天捕了多少鱼?”
“三百条。”
“不多不少?我记得你好几次都捕了三百条啊。”
“每天都是三百条。不多也不少。”我答道。
自从拿到父亲留下的方盒子后,我的生活只剩下了一条路,我每天都只能按着这条路走,每天六点醒来,收放渔笼,获得三百条鱼,挖出鱼眼,送去大南家,获得淡水和食物。每晚潜水,水中的女孩出现。十点整,自动进入睡眠。
除了这些以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也无法发生。
“真是悲哀的循规蹈矩。不过你还好,你会出海的,出海后的事谁也难以预料,不像我,我的人生就只能这样了。”水中的女孩说着,脖子来回颤动,她在努力转过头,但始终被一股力量阻止。
“我真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她又说。
“以后应该会有机会的吧。能告诉我画的含义了么?”
“不不不,以后是不会有机会的了,我们不能看见彼此的脸。佑一啊,你也要注意这点,这点很重要,千万不要试图去破坏规则,那恐怕是神定的东西,如果你突然不出海,或者是不捕鱼了,神要你死,你就得死,要是佑一你死了的话,我也就不存在了。”
“如果你转过了头,或者是哪天不在离我十米处,会发生什么?”我问。
水中的女孩儿摇了摇头。在我的印象里,摇头的动作貌似代表着“不知道”。
“我不知道。”水中的女孩说,“如果我动动脑袋,意图是表达‘不’这个意思,那么我是可以动脑袋的,如果我动动脑袋,意图是看见佑一你的脸,那么就不行,死活也不行。恐怕是神在作怪。你知道吗?其实现在我很想把那座塔的含义告诉你,这是我使命的一部分,神已经把‘极力想告诉佑一塔的含义’这件事硬生生置入我的脑中了,我没法儿去消除这个想法。我跟你东拉西扯,无非是想多和你聊聊天罢了。”
“那现在你能告诉我了吗?”
“当然能,不过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要去破坏规则,就当是为了保住你我的性命。我不希望你死掉,好吗?”
“嗯,我保证。”我肯定地答道。
也许是出于没有运动的缘故,我感到海水越来越冷。水面传来一阵阵波动,天上应该下雨了吧,海面上和海面下,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连雨点也不能分享,连月亮也有区别,前者明亮,后者朦胧。透过月光,我能依稀观察到水中的女孩的动作,她手持画布,光着的脚丫一上一下。
“这幅画名为审判日。”水中的女孩说,“塔建在水上,一共有三层。第一层最特别,有十二位骑士,通通被挖除了眼睛,围成了一个圈,溺死在水里。审判日所指的就是塔刚建成的那天,同时也是远方人占领塔的那天。”
“远方人?”
“我也不知道远方人是谁,他有三名手下,叫作象人,一个个身躯巨大。塔的每一层都有一位看守者,就是这三个象人。其实塔层之间的区别就如同海上与海下,而象人就充当着海面的角色,彼此连在一起,却又截然不同。”
“一共有三层塔?”
“是的。三层。”“十二位溺水骑士,围成一个圈?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呀,画布上面就是这么记录的,我只是原原本本告诉你了而已。”
水中的女孩说到这儿时,我发现她的身体开始变淡,裙裾的白与皮肤的黄都像滴进水里的墨水一般渐渐消散,与其说是变淡,不如说是变得透明,她的身体似乎正逐渐从世界上消失。
“在塔的外面,还有数不清的海鸟,它们看起来像是从画的外面钻进来的,然后汇集在塔顶上,聚成了一个人影,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应该就是远方人。”
这时水中女孩儿的身子已经变得半透明,恍恍惚惚漂荡在海水中,像是幽灵。
“你的身子怎么了?”我不断变动方位,转换视线,想要看清女孩儿的侧身。
“我的身子?”水中的女孩儿好像还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妥,她把自己的手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观察,很快,我就听见了她哭泣的声音,是那种想要呕出灵魂却又得强行抑制住的哭泣。
“佑一啊……”她哽咽着说,“这样的情况,大概是因为我的使命很快就要完成了。使命完成的时候,我就会消失的。”
“还要多久?”
“很快,很快很快。我引导了你六年,终于走到这里。”
水中的女孩强忍住哭泣。
我一定要看看水中女孩儿的脸。我下定了决心。
我使出浑身力气,猛地向前游,想要冲破那股隔离我和她的力量,但不管我向前游了多少米,水中的女孩也会跟着前进多少米。她顿时被那股力量推动,机械地前行,画布被遗留在了礁石上。我与她仍距离十米。
海鸟来了。
就在礁石处在我和水中女孩儿的中间位置,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只海鸟,它钻入水中,叼走了画布。那是一只只有一颗眼珠的海鸟。
我决不能允许任何事物抢走父亲留下的东西,绝对不能。
我钻出海面,试图追寻独眼海鸟的踪迹,那一刹那,十米远处传来了水中女孩儿的叫喊声, “不要去打破规则!”她大喊着。
但是已经太晚了,我一心只想夺回画布。
这时,独眼海鸟已经无影无踪。天空中只有密密麻麻的雨点。海面上的月亮十分清晰,尖锐无比,所有的冷风都像是从月亮里吹来的。
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由此,我必须牢牢记住水中女孩儿的话才行,不能遗漏任何一处线索,溺水骑士、三层塔、画外飞进的海鸟、塔顶上的远方人,我脑中聚集着这几个名词。
待到记忆加深后,我再次潜入海中,让雨点带来的波动与严实的水包裹身体,想要再见到水中的女孩儿,我向前看,再转身往后看,我看遍了离我十米的所有地方。都没有水中女孩儿的影子。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每晚她只会出现一次,今晚我是见不到她了。同水中女孩儿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她很快就会消失。也就是说,不久以后,当我,第五佑一,潜入水中的时候,再也没有一位白裙少女来陪伴自己了。这意味着我得独自一人。
我游回海边,回到木屋里,月光把屋内照得透亮。好像月光也会带来冷风似的,我越来越冷,即使盖上了被子,也抵挡不过那股寒意,真是个凛冽的夜晚。我想。
就是在这个凛冽的夜晚,十点整,我颤抖着自然地入睡,却极不自然地梦见了那座塔。
我并非在塔外,而是在一个白色空间里,无边无际的白,无论我朝哪边看,都是纯粹的白色。梦给了我非常直观的关于位置的感受:这是塔的最底层,溺水骑士所在的一层。
紧接着,水面出现了,骑士们也跟着出现了,它们铺天盖地般闯进我的视野里。如同洁净的白一样,水极其清澈,几近透明。
我发现我是悬在半空中的。
而水位在升高。
十二个骑士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好像甘心受到审判,这令我想起躺在沙滩上任我宰割的无眼鱼。
他们的队形是一个圆圈。
水浸湿了骑士们的脚踝,然后缓缓升高,淹没膝盖,涨至腰际。
不过一会儿,水就刚好没过骑士们的头顶,水位便也不再上升了。但骑士们看起来没有任何不适,他们似乎没有窒息感,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溺死。
我能感觉出,骑士们在努力让自己纹丝不动,维持圆圈的平衡。他们似乎在想,只要自己死了,自己就不会动了,那么这个圆圈将永存下去。
“在鱼周围画上一个圈是巩固灵魂的仪式。”远方人说道。
我悬在半空中,动了动身子,整个人往下移了几米,更靠近溺水骑士们的所在之处。
我隐约地发现,在圆圈的中间,躺着一块白石,白石上缠着一条条锁链。
正当我疑惑之际,白石颤动了几次,从石中甩出黑色的毛发来。
我很快意识到,那并不是什么石头,而是一个蜷缩着的人。她浑身绑满白布,令人想起木乃伊,待到她全身舒展开来,我看见她的手脚都被缠上了锁链,黑色的头发很长,胸部微微隆起,是一个女孩儿。
她在水里拼了命地挣扎,她应该快要窒息而死了。是一个溺水的女孩儿。
不论是从外貌还是动作来说,溺女都和水田西如出一辙。我一想到水田西要死了,便慌了神,想要下去救她,但随后我发现,我也不能动了,我不能在梦中控制自己。
哪怕是在梦里,我也难以容忍水田西受到伤害。
溺水的女孩儿转过头,与我的视线相接。我仔仔细细看她的脸。的确是水田西。
此时的她眼里噙满了泪水,我看得清清楚楚,身体微微畸形的女孩儿,被白布缠紧,抑制其生长,十六岁的水田西,手脚大小却如同婴孩一般。锁链拴住她的脖子,勒出了一条深深的血痕。就是她。
一股力量涌进我的身体里,那股力量不是他人强加于我的力量,而是我自己迸发出的力量。很像是愤怒的感觉。
就在我的力量即将要冲破束缚的时候,水田西的锁链霎时间消失了,紧接着,她身上的白布消失了,露出她赤裸裸的身体,而后,水田西也消失了,十二位骑士无影无踪。只留下无边无际的白。
我猛然惊醒了过来。
我摇摇头,确认自己的所在之处。自己正躺在木屋里的床上,晨光从窗户透进来,太阳照常升起。防水表上指针形成一条直线。六点整。
晒好的鱼干躺在地上,淡水放在一旁的桌上。但我觉得我不能在六点零五分时食用早餐。
海风吹动窗帘,阳光透破云层,是履行仪式的绝佳天气。但我不能。
我本该脱光衣物,一丝不挂地躺在沙滩上,让海水没过我的头顶,像淹没骑士们那样。 但我不能。
我脑中只有水田西的模样。
她被禁锢在圆圈当中,锁链勒伤了她可爱的脖子,白布抑制了她的生长,她本该同我一起生长。她是个漂亮的姑娘,我一直把水中女孩的脸想象成她的脸。可现在,大南把水田西当作了他的妻子。
她才十六岁啊。梦的内容历历在目。
我盯着木屋角落里放着的渔叉,那锋利的刃还闪着亮光,似乎在召唤我。
“不要试图去打破规则。”这是水中的女孩昨晚说的。
我将渔叉紧握手中,推开屋门,浪潮声与海风一同向我袭来,我迈开步子,冲向了大南家。
到达大南家的时候,我又听见了屋内传来的大南的咆哮声。
水田西的叫声也跟着传了出来。那种既惬意又痛苦的叫声。
我一脚踢开了门。此时的大南正压在水田西身上。
那股力量又来了。那股想要冲破我与水中女孩儿隔阂的力量,又来了,并且更加巨大,势不可挡。
我没有想太多,只是用渔叉刺穿了大南的后颈。那个部位霎时间喷出血来,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血,但我并没有就此慌神,也没有就此住手,因为大南还在挣扎,模样看上去似乎很痛苦。他双手猛地握住我手中的渔叉,想要将渔叉夺走。大南的手臂足足有我的三倍粗,但此时此刻似乎变得名不副实,我并没有感觉到他的手有多大的劲儿。
更重要的是,那股力量并没有丝毫减退,它还在雄雄燃烧。
我照着处理鱼的方式,高高举起渔叉,然后插入大南脖颈下方三厘米处。
我的脸颊瞬时感受到了血液的温度。眼睫毛上好像也沾上了红色的液滴。大南那巨大身躯颤动了几下过后,就不再动了。
我抽出渔叉。
这时,水田西从床上蹭起了身,歪着脑袋看着躺在血泊里的大南。
“你好像把他弄死了。”她说。
“流出血就是死了吗?”
“不是,死了就是死了,世界上没有大南了。”
“他真的死了?”
顿时我感到害怕,因为我并没有想过要杀死大南,他是我父亲的好友,我只是愤怒,我想要阻止大南的所作所为,几乎是本能反应。
“看起来是死了呢。你看他流了那么多血,没有再动,也没有说话了。”
水田西往床的一边缩了缩身子,把被子裹得更紧。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样做他会死。”
“没关系的。”
“要是我早知道他会死,就不会这样做了。你会很生气吗?”
“没有没有。只要是佑一做的事我都不会生气哦。”水田西冲我微笑着。
说来也奇怪,我突然在冥冥之中体会到了水田西的心情,也许只是她一星半点儿的感受,我琢磨着,就像是水田西有两个玩具,一个是正义的玩具,一个是邪恶的玩具,有一天,邪恶的玩具坏掉了,正义获得了最终的胜利。水田西会开心吗?她是该为正义的胜利感到高兴,还是为自己坏掉的玩具感到伤心呢?
我不愿再去思考那么多,只要现在水田西是笑着的,她笑着在我跟前,应该就没有什么不妥。
我再次举起渔叉,对准缠在水田西脖子上的锁链,准备狠狠地劈下去。
渔叉还在半空中时,水中女孩的话又在我脑里重复了一次。
“不要试图去打破规则。”
可我还是决定劈下去。无论如何。
锁链解开后,我又解开水田西身上的白布。
“杀了人会犯法吗?”我抬起头望着她的脸。
“没关系,神元城在北方,很远很远的北方,警察抓不到咱们的,这里可是现实世界的边缘哦。”
“好吧……你能跟我一起出海吗?”
“嗯。”水田西笑着点点头。
随后,我在大南家收集了一些物品,拿了一些食物、衣物,还有一把老式的猎枪。
离开之前,我用手指蘸了一些大南的血,开始围着他的尸体画圈,可是,他的身子太大了,足足有四个我那么大,我只好又多蘸了几次,并且我琢磨着个头那么大,灵魂应该也不小吧?于是将圆圈加深了好几次后,我才心满意足,背上渔叉、物品,拉着水田西往海边走。
渔船停靠在海岸边。正如同水波般轻轻荡漾。
此时,渔船已修补完好,干粮已备齐,海鸟正升上天际。碧海蓝天,云层明净,海面也平坦。
我启动发动机,渔船的内部开始轰轰作响,不一会儿就脱离了码头,开始往海的中心行去,也就是神秘的南方。水田西盘腿坐在甲板上,做出了一个拥抱大海的姿势。她头顶上方一丁点儿,便是火红的太阳,这使她的背影也显得晴朗。
这个时刻我应该开心的。可是……
我又想起了玩具的比喻,如果正义的玩具胜利之时,另一个正义的玩具出现了,它们俩成了我生命中仅有的两个玩具,我该更喜欢哪一个呢?
想着想着,我却听见了水中女孩的声音,极度悲伤的声音,她似乎正凑在我的耳边,正轻轻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