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醒了!”早晨的天空说道。云太迷迷糊糊睁眼,打了个哈欠,时间九点整,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今天,他再一次睡过头,记忆修复所前台小姐发来的通知,提醒云太说,今天已经是连续迟到的第三天了。不过他没放在心上。
云太不紧不慢收拾好一切出门,没在单元门处驻足,检查信箱里是否有凛子的信。结果信箱里空空如也。他转身进入楼梯间,步行到“-1”层地下停车场。他的车停在那里,车身很干净,镜面上一尘不染,轮胎好似从未运转过,还散发着崭新的汽油味儿。看起来,这是一辆马力十足的城市越野车。
但发动机打不燃。就是打不燃。云太又试了几次,再次打算拨打修车的电话,却转念作罢。明天吧,明天再打,他想,坐坐列车也不赖。
抱着如此想法,云太出现在了快轨列车站。
上车后,他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昨日他在靠窗处收到了海默的短信。短信简洁明了,只有寥寥数字,更能体现出对方的决绝程度,以至于当时云太阅读完毕,有那么一秒钟是感到哀伤的,不过下一秒,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列车上,被那么多人簇拥,像一群失意者拥抱在一起,一感觉如此,他那些突如其来的悲伤心绪就忽然被治愈。这时他想,黑机器给我们留下的都是些什么呢?海默不知何故离开了自己,凛子住进精神疗养院,亚瑟卷款而逃,还有一个死活不肯醒来的徐成。抛开这些不说,自己还走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轨道。在这个轨道中,他用眼看见自己身处在一个确切的地方,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他不明就里,不明就里穿上黑色三件套西装,开始听网络CD唱机,听《管风琴三重奏鸣曲》,开始不吃不喝,朝九晚五,乘坐快轨列车上下班,融入神元黑压压的人群,融入金钱,还有酒精。开始每天晚上做奇奇怪怪的梦,在另一个世界死过一次,开始感觉到了抵住后脑勺的那把枪,握枪者态度很坚决,只要敢逃避着一切,就扣下扳机。这个站在自己身后、徐成身后的持枪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全然不知,只知直觉越来越明显,随着时间流逝,持枪者在逼近,直觉告诉他说,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一旦做了,子弹立即射出。
云太摇摇头,不再去想,拿出随身听把耳机塞进耳朵,让乐声灌入脑内,当周遭的人不存在。
十分钟后,云太站在记忆修复所大门前,抬头看着头顶上方的天空。今天天气不算好,阴阴郁郁,天幕是奇怪的青色。没有黑云,视线所及处,一块儿云也没有,像是被吸尘器扫过后浅渍消失深污残留的地板。他往里走,自动门打开,关闭,前台小姐看见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怎么才来?”前台小姐说。
云太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有没有理会的必要。“睡过头了。”他说。
“连续三天睡过头?”
“嗯。”
“海默为什么走了?”
听了这话,云太停下脚步。
“走了?”
“她辞职了,你不知道?”前台小姐惊讶地说。
“不知道。”
“你们俩闹翻了?”
“差不多吧。”
“这个月修复所居然走了三个人。奇怪了。”
云太不再理会,从前台小姐眼前掠过。上了第二层,他直奔海默的办公室。他站在门前,叩响了门。见没人回应,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推门而进,再将门轻手合上。
呈现在他眼前的,已经不再是一间办公室了,房间里的杂物已经被搬空,桌上空无一物,看上去空空荡荡,与常年空置的房屋无异,但又很干净,显然不久前才被彻彻底底清扫过一次,环顾四周完全看不见赃物。云太靠近办公桌,打开抽屉,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下的物品,接着打开桌上的电脑。不出他所料,没有任何遗漏物品,电脑系统也是重装过的,之前的文件全部被清空。他不得不承认,海默是非常坚定地离开,几乎不可能再回来了。
他眼前渐渐浮现起两人在一起时的景象,而这段记忆像一根血管被砍刀拦腰截断,没法儿延续,没有恰当的衔接,连一个挥手告别的场景都没有,由此一来,过往变得不真实,未来也跟着虚假。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根本就没有现实应有的分量。云太想,必须得终止这一切才行,不论如何,要把象人甩掉,把持枪者甩掉,像把身上积压已久的灰尘全部抖落,变得和这间房间一般干净。
听到楼下客人催促的声音,云太转身离开房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投入工作。
整个上午,他见到的都是些无聊透顶的客人,比如,想忘记一场失败的考试,想忘记未能实现的承诺,还有被男友逼来忘记前任的,被迫来忘记银行卡密码的,他们修改记忆的要求不仅荒谬,而且对于云太来说,简直就是雕虫小技,几乎不动脑子,用手指思考都能够完成。他看着一个接一个客人被白机器吞进,在里面睡一觉,然后被吐出,昏昏沉沉地在前台付钱,前台小姐微笑着对他们说:“欢迎下次光临。”他们人生中的一小段,悲伤的也好,痛苦的也好,就这样被自己亲手毁坏,像把电脑中的童年丑照拖进了回收站永久删除,无论如何也是一笔巨大的损失。时过正午,云太实在是没有心思工作,便以上厕所为由离开办公室,找了一个实习生代替上阵,而自己进入电梯,到达记忆修复所第三层,想在那里休息一阵子。
路过那四台黑机器的时候,他目不转睛正视前方,努力让自己的视线避开那些操蛋的机器。
“徐成。”他叫道,然后走进“无人知晓的房间”。
他到门前站定,发现床是空的。徐成不在床上,而被褥、枕头,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头。他把三层找了个遍,没有徐成的踪影。这家伙没准儿是醒过来了。他想。
他下楼向前台小姐询问情况,有没有一个穿着褐色上衣、黑色宽松牛仔裤、身高在一米七左右的男人从这里路过。前台小姐想了一会儿后说:“戴着鸭舌帽?压得很低?”云太点点头。
前台小姐确认了云太所描述人的行踪,在九点左右,云太还没来上班的时候,有一个年龄偏大,穿着朴素的男人从这儿路过,并没有跑,只是很慢很慢地走,像散步那样,那人把鸭舌帽压得很低。前台小姐对此印象深刻。
云太道了谢,随即回办公室收拾起公文包,头也不回离开了记忆修复所。走出修复所门前的大花圃时,他又望了一眼天空,“我迟早要把云找回来。”他说,云太并没有丝毫惊慌,因为他知道睡下去的人总是要醒的,总会有那么一天,他早已作好了心理准备。他到快轨列车站买了一张回家方向的车票,慢条斯理地通过入站口,等待列车到来。剩下的程序依旧如故,上车,被运往某地,下车,出站。徐成在哪里,云太是心里是清楚的。这家伙除了那个地方,应该也无处可去了吧。
下车后,云太进入自家小区,但并没有回家,而是越过家门口,去了楼房后面的河堤。他望向右边的一个河流拐角口,上流的河水源源不断淌下来,河水不像河水,更像是化学实验室里做某种实验所用的透明悬浊液,看上去如同丝绸一般轻柔,轻柔中又带有抹不去的黏稠感。那样的液体几近透明,站在河堤上即可直视河底,河底堆砌起来的垃圾一目了然,而其上又是永远透明的、干净的液体,场景十分奇特。
他抬起手腕看表,时针指在“12”处,分针指在“2”处,十二点十分,他在心里默算,距离九点整已经过去了三个钟头十分钟,那么……
“那么,离到达大概还有半个钟头。”云太轻声自言自语道,语气像是在拿捏某种物体重量。
他坐在河堤旁的长椅上,继续望着河流上游,那个拐角口,看液体们静静淌下。只是坐着,公文包放下长椅右侧,手掌合在一起,在两腿间垂下来,没有多余的动作。这样的姿势持续了约莫有十分钟,这时云太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滑开屏幕锁。
搜索栏里被打出“神元青山精神疗养院”几个字眼,搜索出结果后,他将疗养院的电话号码记下,输入到了拨号栏。
这件事,无论如何得通知一下凛子,她必须知道“徐成醒过来了”这个确切的事实才行。云太思考了一番,遂摁下拨打键。
“你好,这儿是青山疗养院。”接通后,电话那头一个女人说。
“你好,能帮我联系到凛子小姐吗?谢谢了。”
“凛子?”
“对。”
“哪个‘林’?哪个‘子’?”
“凛冽的凛,树子的子。”
“好的,稍等一下。”
电话那头随即传来女人的脚步声,和窸窸窣窣的电波杂音,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声音,电话那头的房间是安静的。一分钟后,女人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找到了。”她说,“凛子不在这里。”
“什么?不在疗养院?”
“对,她在几天前出院了。”
“我前天才收到她的信。”
“您是云太先生吧?”
“是的。”
“记录上说,凛子小姐在出院前给您寄过一封信。”女人说,“通过疗养院长时期观察,凛子小姐完全正常,即便有什么精神方面的疾病也已经痊愈了。”
“她是正常的?”
“疗养院的所有测试结果显示,凛子小姐是正常的,并且平日里看见她也没有什么不妥,她喜欢一个人待着,不怎么去后山撒野,大部分时间在看书。”
“您知道她看什么书吗?”
“嗯……白天什么都看,但晚上熄灯之前,凛子小姐手里总有一本《出海日记》。”
“那,您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出院之后的事,疗养院一概不介入。”女人说,“难道云太先生您不知道凛子小姐去了哪里?”
“完全不知道。”
“奇怪了,云太先生,恕我直言,在疗养院里没有极其特殊的情况是不能寄信的,病人必须断绝所有外界联系,安心休养,有亲友来访都要经过很严格的手续,凛子小姐把信寄给您,一定是深思熟虑后才这么做的。我们几乎就此推断,收信人跟病人的关系绝对不坏,出院去了哪里这种事多半会是知道的。”
“只寄给了我一个人?”
“是的。这么说来,您是刚刚得知凛子小姐已经出院的消息?”
“刚得知。”
“不会失踪了吧。”女人说,“您最好找找她,若是需要什么帮助,随时可以电话联系,若是觉得不方便,上疗养院来一趟也可以,我会帮你处理探亲所要做的手续。”
“不用了。谢谢。”
云太挂掉电话,把电话放回口袋,手掌合十,垂在两腿间。随后抬头继续望着上游的拐角口。凛子也离开了,如同海默那样一干二净地消失了,去了哪里,自然不得而知,但一定是谁也不晓得的地方,专门为“凛子”而设计的地方,才能得以在其他人眼中“消失”。他带着悲伤思考,仿佛世上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十二点四十分左右,徐成的尸体从拐角处出现,随着透明的液体漂流下来,从云太正前方掠过。有一点云太看得清楚,徐成的眼睛是睁开了的,非常自然地睁开着,眼里还有神,眼中的神色并没有因为死亡而褪去。眼神直视前方,死前大概在水里看什么东西看得发神,才会有如此死态。
这是赤裸裸的现实,没有水中的女孩儿。十米远处空空如也,这条河也不再是1996年的神元污水河了。他的推断很准确,九点整,徐成在这条河的最上游跳下,漂流到云太自家楼下的河堤边,经过的时间大概就在三个小时四十分钟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