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之外】
父亲不再说话,我没有睡着。离礁石不到百米,前方的迷雾也全然散开,被拨向两边儿,如同两行迎接长官的士兵,中间留出一道风平浪静的海面,海面之上是晴朗的夜空,没有星星,看不见月亮,我尽量踮起脚尖,看得更远,很远很远——不知多远,视线穿过了礁石,看向了更远的地方,一个黑色的、棉花糖般的东西浮在遥远的天空中,那是夜空中唯一一个除夜空以外的东西。
我把踮起的脚尖放下,继续观察百米以内。我打开淡水箱,喝了一口水,把沾满汗味儿的上衣脱掉,裤子穿了太久,颜色褪了,干脆也脱掉。船开得很慢,几乎不带什么声响,发动机似乎不管用了,而船被海风轻轻吹动,缓缓向前漂。
我下定了决心,今晚姑且不睡觉,管它的,对身体应该损坏不大。我无论如何要打起精神来,看看通过礁石的瞬间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没准儿电光火石、天崩地裂都有可能,因为水中的女孩儿曾经告诉我,我背负的是巨大的使命,连宇宙也有可能是假的。
如此想起来,已经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再见到水中的女孩儿了。自从她的身影渐渐消失以后。
现在是特殊的时间段,我可以再见到她也说不定。我记得她说过:在现实世界边缘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干脆试试看吧,我想,随后我脱掉仅剩的一条裤子,整个人一丝不挂,跳入海中。
下潜一会儿后,我努力看清前方十米处的海水。但那仅仅是一些海水而已。没有任何身影闪现。没有水中的女孩。或者,她是存在的,只不过换了一个容器,把自身与海水融为了一体,白色的裙摆,均匀的呼吸,自然而然也就消失了。也许是这样。我不太确定。
我在水里继续待着,想等待奇迹的发生。说不定水中的女孩儿就在下一秒出现了呢。
但我感受到的,是窒息。
在很久以前,十多年前的海边,一个没有绝望的早晨,父亲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告诉我说,你,第五佑一,拥有世上最强的潜水本领,你跟千千万万普通人不一样,你有特别之处,你身在他们的‘团体’当中,却从未真正融入进去,只因你有令人艳羡的优点,不会缺氧、不会窒息。
我从未体验过,那样的感受根本无从想象,从小到大我在水里想待多久待多久。然而现在,我竟渴望回到陆地,回到陆地上,去大吸一口新鲜空气,水下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胸口被什么东西塞住,我一连吃了好几口水,我几乎是不受控制猛地一吸,海水从鼻腔中灌入,从口腔中灌入,顺着体内的管道般的东西流进肺里,流进胃里,我突然领悟,或者说是有了某种无可避免的直觉:这就是窒息感。
世上的潜水本领不存在了。超人的异能不存在了。俨然一个普通人。
我游上海面,然后呼吸,大口大口地呼吸。只是一项用处不大的能力而已,消失了也罢。我这么想。
回到甲板上后,我用上衣把身体擦干,再把上衣晾在船沿上,照船前行的速度,到达礁石恐怕得行驶到第二天天亮,那时候上衣差不多也干了,我可不能啥也不穿就去塔之外,得穿的规规矩矩的,上衣,短裤,一样也不能差。
时过凌晨两点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乐声。
即将通过礁石的夜晚,我本来就睡不着,只好在甲板上干躺着。而这时候音乐来了,我大吃一惊。海面上怎么会平白无故响起音乐呢?我把渔船翻了个遍,没有收音机,没有任何能发出乐声的东西。并且,那声音极其饱满,无论是在储物室还是在甲板都听得同样清清楚楚。应该是某种琴乐,每个旋律都具有不轻的分量,却又很优美。
是空气一般的琴声。把周遭每一寸空间装满,连天空也不落下。
在现实世界边缘发生什么怪事也不足为奇。我告诉自己。
伴着乐声,我再次睡下。睡下的当儿,天空中飞来了一只海鸟,叽叽喳喳的,停在了船头,不安分地甩甩身子,抖去身上的脏物,然后好奇地四下张望。我以为是海鸟先生来了,但我起身靠近它的时候,它竟然像是看见了什么猛兽,一下子转身打开翅膀,以极快的速度飞走了。
海鸟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身影在茫茫夜空中化为一个若有若无的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