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与夏夷则初识于江陵客船之上,二人交好,那是江船之上丛极寨中一路同仇敌忾打出来的交情。谢衣瞧着他衣着打扮行事做派,以及平日里阿阮口中漏出的一星半点消息,只说他是那家权贵人家不得意的庶子出奔。他只取中夏夷则行事人品,却不管他出身来历,此时骤然得知夏夷则竟是皇子,饶是他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也不禁心头一沉。
谢衣见夏夷则被岳阳百姓簇拥着渐渐往这边过来,心中忽然想起一事,忙对乐无异道:“无异,咱们换条路走。”
乐无异正喃喃自语道:“三皇子明明叫李焱,怎么又叫夏夷则?哦,是了,听说淑妃娘娘娘家姓夏,夷则这是用的母姓啊!啧,真有他的。”
乐家虽只是一个闲散侯爵,好歹也算是身有诰命,于这宫闱之事倒也略有耳闻。乐无异自小耳濡目染,平素间虽不刻意往心里去,一旦对景时,这些常识便自动跳了出来,他只当夏夷则鱼龙白服,故此才舍了本名,也不觉有不妥之处。此时他正发愁,等下与夏夷则相见时,是否该以君臣之礼参拜,听谢衣叫他绕路,却是正中下怀。
三人人绕了一个圈子回到别院,阿阮早已迎了出来,笑道:“夷则刚走,谢衣哥哥你就回来了,这可真不巧。”
谢衣脚下一顿,侧头去看阿阮,只见她神情间无比自然。若说她不知夏夷则身份,谢衣却是不信:适才夏夷则行动间那般大的动静,又显见是从别院出来,阿阮也不是那深闺妇人,怎能不知夏夷则便是百姓口中的三皇子?
谢衣不愿在门前谈论此事,当下也不多话,直到进了后院坐定,待乐无异呼延采薇各自回房之后这才开口问阿阮道:“阿阮,你可知夏公子是何人?”
阿阮睁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道:“知道呀,夷则又叫李焱,夏是他娘亲的姓氏。他娘亲便是淑妃娘娘,他是三皇子呀。”
原来那一日晚间,阿阮因夏夷则搂抱自己一事来寻谢衣解惑,从而明心见性,悟了自家早对夏夷则情根深种,心头一时忐忑一时欢喜一时不安,便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想起夏夷则今日举止大异平常,显见得是有极伤心之事。自己一言不发转身便逃,也不知夏夷则心中是否失落难堪。她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后悔,恨不得立时三刻便找到夏夷则将心中所思所想说个清楚明白。
适逢第二日正是谢衣出发赈灾之日,夏夷则一早便带着水勇兵来为他送行。阿阮见他二人说的都是正事,一时也不好插话,只在一旁相候。好容易等到谢衣一行人出发了,她正要拉着夏夷则细说一番,却不料夏夷则言语行动之间竟是大为疏离客套。
阿阮心思单纯,她既然已打定主意要向夏夷则敞开心扉,此时便如平常上前牵拉夏夷则衣袖,一边仰脸笑道:“夷则,我有话跟你说呢。”却不料一牵之下,却牵了个空,原是夏夷则不动声色间后退了半步。
只听夏夷则轻声笑道:“阿阮姑娘有何事?谢兄虽外出赈灾,姑娘也仍是在下的客人,请姑娘安心暂住,有什么事,只管遣人来告知在下即可。”
阿阮只是娇憨天真,却并非不知看人脸色。此时她见夏夷则满脸疏离,口口声声只称自己为“姑娘”“客人”,心中不禁一阵难过失落。她自与夏夷则相识以来,夏夷则一向对她颇为亲近照拂,何曾有过这般冷淡的时候?她原是兴兴头头要向夏夷则吐露心意,却不料被泼了这样一桶凉水,当下眼圈儿便有了些红影儿。
夏夷则自有心病,昨夜他被母妃死因内幕震惊在先,向阿阮寻求慰藉时又被阿阮一声不吭跑掉,他自怨自艾之下,只疑心阿阮也嫌弃于他,故此硬起心肠要与阿阮疏远。此时见阿阮在自己刻意冷淡之下红了眼圈,心中又是老大不忍。一个念头在脑中翻来覆去绕了好几遍,终究放柔了声气问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夏夷则若一直冷淡相对,倒还罢了,偏生此刻又温柔相向,阿阮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气恼,原本只红了三分的眼圈,不免又红上了几分,一双盈盈妙目中便有了水光粼粼。
夏夷则一见阿阮泫然欲泣的样儿便慌了手脚。世间男子鲜有不惧女子眼泪者,何况夏夷则尚在深宫之时,只记得母妃脸上常年带笑,只背着人时才偷偷掉泪,那副样儿与阿阮此时活脱脱便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夏夷则心中怜惜之意大作,忙从怀中掏了罗帕去拭她眼泪,一面更将声音放得又低又柔道:“别哭了。谢兄刚走你便哭,等他回来,岂非要找我算账?”
阿阮劈手夺过罗帕,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这才顶着一对红眼圈问夏夷则道:“夷则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阿阮此时刚刚哭过,鼻头眼底红影未散,又撅了嘴质问夏夷则,这副样儿看在夏夷则眼里,脑中瞬间浮现起一只动物来,脸上不由得便带出了笑意,倒把自己疏远阿阮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见夏夷则摇头道:“只因我昨晚行为唐突,害怕惹恼了你,所以今日才刻意疏远。并不是讨厌你。你从来温柔可亲善解人意,我又怎么会讨厌你?”
阿阮得了此话,心中委屈这才烟消云散。她听夏夷则说自己行为唐突,想起那个温暖的怀抱,眼中红影未散,脸上红霞又起,遂摇头低声道:“我,我不恼。只是,从来没有人如此待我,我心中有些儿害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夏夷则亲耳听阿阮说出“不恼”二字,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地,伸手将阿阮腮边一缕鬓发抿了上去,柔声道:“对不住,都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阿阮背了手低头道:“夷则,我想跟你说的,便是这个。你抱着我的时候,我心中虽然害怕,却又觉得快活。谢衣哥哥说,这便是‘喜欢’了。”
只见阿阮抬起头来,定定看向夏夷则,道:“谢衣哥哥还说,喜欢,是两个人的事,必得两人都相互喜欢才行,若有哪一个又不喜欢,都不是好事。夷则,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