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乐易对花楼有瘾,这回进了祁州城,二话不说,依旧往花柳巷里跑。待乐易在后门处稳下了马车,已经是三更时分。正过路的两个路人看着他们从马车上头架下一个虚弱的女子来,倒也不觉得有多惊奇,只当是从哪边过来的人贩子。相互掩面,交头接耳暗自说道,“嘿,这是又把谁家的闺女偷来了!”
“可别胡说!”另一个鼠头鼠脑地往后头瞄一眼,拿手掌挡住嘴小声说,“刚才你是没注意,守在门口接应的那位可是咱祁州知府潘大人呢,不要脑袋了你!”
“还有这事儿?我瞧瞧,”那人一脸惊奇,又往沈晴那边看一眼,挤弄着一只眼,歪咧嘴幽幽笑道,“还真有可能。瞧瞧小娘子可真是个美人胚子,别说是知府了,就是皇帝老儿也兜不住啊。啧,可便宜了这些当官的。哎,我说,改天等他们玩够了,咱也跟着去快活快活。”
这话声音也不大,可耐不住这边的段景武艺高强,六识通达,把他们两个的话一字不落地收进耳里,再抬头从窄窄的后门里看那烛火通明的粉灯香帐,不悦地皱了眉。
那位知府借着仆从们举着的花灯看到了段景的神色,不觉老脸一红,暗骂乐易总挑人来这么个地方。略一欠身,说声里边请便让开了道路。
沈晴睡了足一路,此时乍下马车更觉四肢无力,头晕脑胀。可再迷糊被这巷里的凉风嗖嗖一吹,人也清醒了一大截。
“谢大人安排。”不再多谦让,沈晴点点头便往里边走,中途接着掩面咳嗽,抽出了被段景一直扶着的手,不动声色地离远了些。微微抬头轻瞥,见段景神色无异,似是并未察觉,心里暗自松下一口气。可也不知为何,除了放松,心思底处好像还有些旁的什么感觉,复杂微妙,竟似是失落。不觉蹙起黛眉,离段景又远几分。
后头的祁州知府潘觉看着两人的互动,颇是惊奇地试问身旁站着的乐易,“他们两口子是怎么了?”
乐易照旧将两手揣在袖间,晃晃微胖的脑袋,笑道,“知府大人,您这认人的本事可得好好再练练。他们两口子可不是他们两口子。”丢下这番饶舌的话,乐易一个在前头慢悠悠地跟上。
潘觉听完了在望了望前面披着北庭散发的段景,依旧困惑,“这也没认错啊。”
直到进了屋,灯光亮堂起来,他这才发现这次站在沈晴身边并不是原来那位。拿衣袖点拭额前的薄汗,干干笑一声,不再多言。
这间屋子沈晴也熟悉,就是当初她跟北野寒来找乐易的时候那间,布局并不曾改变,依旧是大红大紫的归置,瑰丽堂皇,甚至奢华得太过了,反倒也显得庸俗。半点不符合世人对一个隐士神医的猜测。
沈晴对此倒也见怪不怪了。毕竟是一个隐居在花街柳巷里的医师,又能指望他的情趣高雅到哪里去呢?
借着花烛艳灯的光亮,沈晴在屋子里四下望了一眼,挑了客座那张不算太过惹眼的黄花梨木太师椅上坐下。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那位接应人的脸上。
还在路上的时候,乐易就对沈晴讲过这次接应人的身份,是祁州太守,也就是知府,叫潘觉。这个名字沈晴记得倒还真切。那时候还是她初来祁州城,前前后后待了不足一天,从这花楼里出去便遭人围杀。于是这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知府便一身黑衣人打扮,带了一张惨白的面具率人从危地险境中将她救了出来。
这回沈晴乍一看他换上了一身翠羽孔雀的官服,脚蹬一双黑筒皂底官靴,面容庄严,一时她心里的惊诧不比当初看到达姆赫楞从囚衣换成钦差那时候小。
不由地眯起一双狭长凤眸,再多看一眼这位文武双全的知府。这位潘觉与大部分大齐人一样,人到中年,也开始蓄起了胡须。身材偏瘦,双颊削进了骨子里。大眼浓眉,脸是长形的,边缘生出这圈铁青色的短须。沈晴看他那面相,正不正派瞧不出,可刚直固执这点他必定是脱不了了。简而言之,如果他是自己这边阵营的,那么必然能够靠得住,而不必担心他会不会朝奉夕改。
“是段步凡派你们来接应的?”沈晴端起几个婢女新沏好斟满的茶杯,细细一品,挑眉问道,“是让你们来接我去那边的?”
潘觉扭头望一眼乐易,似是不知应不应当实话实讲。见乐易只揣着手,低头望着地面,并没有吱声。只好自己斟酌了一会儿,也便说了。
“回将军的话,下官此举并非奉行他人之命。”
这倒新鲜。沈晴牵唇一笑,先是于江,这回又是他祁州知府。“该不会你也觉得这天底下没有值得你侍奉的明君,想要投奔我来了吧?”
潘觉闻言身子一震,紧接着掀袍跪在地上,俯首道,“下官,下官正有此意!”
“可别了。”沈晴看都不看他一眼,重新将眼光调回自己的茶杯之上。看着袅袅的热气在半空缭绕,似是战马奔腾,又像千军相争。不觉嘲讽地牵唇一笑,徐徐地吹出一口气,那雾气里头的氤氲着的千军万马立时就溃不成军,薄烟一样散尽,不留一甲。
“你从哪里看出我值得你来卖命?就凭我被人一路追杀的仓皇狼狈?还是,一剑都不曾挥出便葬送了我三千铁骑的铮铮事迹?”沈晴将茶杯放回桌上,牵唇笑得惶然,“那你可真是找对了主子。”
潘觉一时语塞,愣愣地跪了半晌。实在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索性再伏低了身子请求,“还请将军一定要认真考虑下官所言。为万万黎民的性命着想啊!”
“别。我没那么大的能耐。”沈晴苦笑一声,疲倦地一揉眉,“易先生,不知您这边可有多余的客房?我累了,想早些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