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凤翔是一个编故事的能手。我还记得读书时，他的作文，几乎次次都被当作范文。我和他朝夕不离的生活在一起，自然知道有的情节，不过是他天马行空的想象，然而他却在文中写得跟真的一样。
他是擅长编故事的。
眼下，他说得如此逼真的情节，也是他编的故事吗？
大概是的吧。
一对深深相爱的情人，她的父亲，却是他的仇人；一对素未谋面的姐妹，他们爱上了同一个人；一个家族的魔咒，哪怕被抛弃也如影相随；一个无法改变的命运，竟是至死，也不能摆脱……
如果这不是故事，那还有什么故事，比这更精彩？却也更狗血？
可是，我该死的脑子，此时却清明的很。
我清楚的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的手，渐渐的冰凉。
因为知道得越多，所以，心就会越痛，痛到几乎血液都要凝固。
“为什么不早说？”我问。
“为什么不早说？”资凤翔亦问。
我看不见，所以无法得知他脸上的表情，可我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响起，他在踱步，他在思考，他在想着如何回答。
为什么不早说？
其实，这个问题，要问吗？
我几乎能自己给出答案。
在男人的世界里，爱情，占据的总是很小一部分，是吗？在事业，在野心面前，爱情，总是要让步的，更何况，是仇恨？顾倾砚如此，资凤翔，难道会是例外吗？
“我其实有很多机会，把真相告诉你。比如，在我得到自由的第一时间；或者，晚一点，在你和江博宇携手出现在他家的家宴上时；再不济，在我看到你和顾倾砚在一起时；哪怕还要晚一点，在我以段煜诚的身份和你交往时……不错，我有很多机会。可是，最后，我却放弃这些机会，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
资凤翔的气息，几乎喷到我的脸上。
我微微摇头，我说过，我和资凤翔之间，有时候，是不需要太多的语言的，他要说的，我能猜到，可我，还是想听他亲口说。
听他亲口告诉我，霍缦殊，在我心里，其实，有比爱你更重要的事情，比如那功成名就的风光，比如那手刃仇人的畅快。是的，我要他亲口告诉我，这样，起码，我可以安慰自己：不错，我是欠他的，那是原罪，可他呢，难道就不欠我些什么吗？
“你不知道？不，缦殊，你最是知我，你又怎么会不知道？”资凤翔轻笑出声，那笑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失落，“当日，我们海里游泳，你游累了，回到岸边，而我，却游向了海的更深处。这不是我第一次游得离岸边那么远，我是游泳健将，自小泡在水里，连游几个小时都可以不用休息，有用于我来说，就好比脚踩平地，再轻松不过，所以，我才敢游那么远。然而那次，我却没那么幸运，这倒不是那忽然变了的天，不是那冲天而起的海浪，而是，我的一个自以为是的善举。那天，当浪起来时，我意识到不对，便迅速掉头往回游。然而，离我不到两米的一个男人，此时却扑腾着水，喊着救命。人命关天，我自是要去救他，只是，我没想到，我才刚靠近他，还来不及伸出手去，他倒先扣住了我的手，我愣了一下，本能的想要甩掉，然而他的背后，却又游出两人，不过几分钟，我就被他们三人钳制住了，因为我奋力挣扎，他们中的一人，击向我的头，我晕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时，已是在一间陌生的屋子。我在那个房子里，被关了整整一个月，屋子里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每天有人固定时间给我送来饭菜，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和我说一句话。那样单调的安静，寂寞的煎熬，简直能把人逼疯。一个月后，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笑容灿烂而又带着一种桀骜气息的男孩。
“男人站在我的旁边，带着一种犀利的目光审视着我，他在等着我开口，他也笃定我会先开口。且不说我在这里被莫名其妙关了一个月，单照片里男孩的模样，已足够让我问一声他是谁。因为，那个男孩，有着和我相似度极高的五官。若是不特别熟悉我们的人，甚至难以分辨。
“然而我没有问。我想，既然有人来了，既然有人给我看东西，那么，就总会有人，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需要耐心等待，等待就会有个明白的结果。
“果然。男人见我没问什么，索性坐在我的对面。他的脸色看起来有几分苍老，像是精力被过早透支，又像是遭遇了什么重大打击。但是，尽管如此，他的目光依旧像刀片一样，有一种冰冷的锋利，事实上，他的声音，也像刀片，刮得人的耳膜都疼。
“他告诉我，照片里的人，是我的双胞胎兄弟。不过，却不再活着，而是死了，死于一个歹毒的阴谋。他要我选择，是继续呆在这个小房子里，还是以我兄弟的身份活着，为他复仇。
“我问，我凭什么信你的话。他说，就凭他知道我父母那出车祸背后的秘密。
“他那秘密两个字，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却严重震撼了我。因为这许多年来，我虽然从没跟你说过，从没跟凤临说过，但我心里，却一直有一种本能的怀疑。尽管这怀疑没有任何依据，可我却固执相信，那不是一场单纯的车祸。而今，这个男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自是轻而易举挑起了我探知真相的欲望。
“我问他究竟是什么秘密。他却说，我会告诉你，却不是现在。而是你答应和我合作，摒弃你过去的身份，做回照片里的人。照片里的人，他是你的兄弟，却也是我的儿子。至于他为什么会成为我的儿子，以后我也会慢慢告诉你，就好像告诉你你父母为什么会死一样。
“父母的死，是我心里难解的结。只要能解开这个结，只要能找出那逍遥法外的真凶，我自是什么都会答应他，哪怕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着。但尽管如此，我却没想着要瞒着你，瞒着凤临，我想与你们一起，来复这个仇。可那人不给我这样的机会。他要我彻底斩断过去，他要我彻底成为他人。如果你有一丝破绽，我们就会少了一分胜算。他这样说。
“我那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想着先答应他，事后再慢慢告诉你们。我跟着他回了家，他，是段天华，而我，则是他的儿子，段煜诚。在他那个家里，不，确切的说，是在那个家族，不过半月，我已经体会到表面的温情和背后的冷箭，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直到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真正弄明白那个家族复杂的关系。那是弱肉强食的一个世界，祖上传下来的产业，人人都想独吞。如若不能独吞，也尽可能希望分食的对手少一些。而段煜诚，大概，便是在这样一个过程中，被以一种意外的方式，排出局了。可怜段天华却找不到任何证据，但他也不甘心，他要再造一个段煜诚，给族里每个人心口插一把复仇的剑。这剑，固然是要复段煜诚的仇，然而另一方面，却也是他想籍此把段氏的家财，尽数收于囊中。其实，他早就露出了这样的野心，所以才改永康为华诚，却殊不知，他这太过高调和张扬的做派，引起段氏族人恐慌的同时，却也彻底激怒了他们，几乎是直接导致了段煜诚的死。
“那时的段天华，虽然把华诚做大做强，也有了华诚的实际管理权。但是，华诚这个蛋糕，却是分了很多块的，他占了一块大的，却是相对其他占了小块的而言。若是其他占小块的联合起来，他的处境，其实不妙得很。何况，在段煜诚出事之后，他的妻子，还被一个妯娌说动了心，想要过继对方的儿子。若真过继了，他这么辛苦拼下的产业，等他百年之后，不还是他们的吗？他想起那个近乎屈辱的改姓仪式，不，他绝不能接受一个这样的结果。他要让华诚，真正的姓程！
“所以，他找到了我！
“他之所以能找到我，还是因为那一年，那个陌生男人找到了他。他从那个男人口里，得知了自己的儿子，也不是自己的。他有的，不过是一个女儿，还是一个没能摆脱那个家族魔咒的女儿。当他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看不到他了。他把她送到另一个城市，送去另一家医院，他跟医生说起家族的诅咒，他明白自己不过是在尽着绝无可能的努力——那是为孩子尽的唯一一点责任吧，虽然因为没有养在身边，他对这个和自己有几分像的女孩儿，其实是没有多少感情的。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女孩儿连这点儿责任，都没有让他尽完，她或许是听到了那个诅咒，知道自己再无活的希望，便在进手术室的前一天晚上，趁养父睡着之际，从病房里的窗户跳了出去。她应该是特意让自己以一种头先着地的方式跳下去的，因为楼层不高，不过二层。所以，这种姿势，才能确保真正死成。只是，却也太过惨烈，头几乎摔得粉碎。她的养父见了，当场晕了过去，而段天华，自此之后，这场景，也成了他夜里的梦魇。
“女孩去了之后，段天华一度有一种负罪感。大概是为了减轻这样的负罪感，他特意去亡妻坟前祭拜过，又去了女儿出生的医院。他走这一趟，除了让自己心里好受点，本也没抱着其他目的，哪知，和一个妇人随意交谈，却不知不觉导致了另一场血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