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嗔微微一笑，惯常的我熟悉的样子，淡然的而又带着一份天真。
他说：“当然不是。”
他说：“我来到你的身边，是因为傅叔叔对我的爱。”
他在房间里走了两步，走到窗前，看着一点一点浓重的暮色，脸上带着隐隐的沉思。
我没去打搅他。
无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倾砚，你大概无法想象，我是一个杀人犯的儿子。”
我心里一震。
无嗔眸里刺痛的神色一闪而过。他的声音还是平平的，并没有太多波动。
“我五岁的时候，父亲杀了母亲，然后坐了牢，判了死刑，随后，傅叔叔收养了我，成了我的监护人。至于我的父亲，为什么要杀母亲，我想，或许我也需要简单交代一下，否则，你心里会有疑虑。”
“不，如果你不想说，你可以不说。你知道，我并不习惯却探知别人心底的隐秘，尤其是我看重的人。”我阻止他。
“我当然想说。”无嗔努力微笑着，“我身世的秘密，除了傅叔叔和他身边几个特别亲近的人，几乎再无人知晓。他们把它保护得如此之好，是怕它带给我一些不必要的伤害。但其实，我虽然想到这些，心里还是会痛，会难受，却也仅此而已，没有更多。我对我的母亲，几乎没有印象，当然是见过的。但那时小，几乎还不会记事，自然记不住她的模样。我的母亲是个妓女，不是那种团体兴致的，是个体户，单干。我的父亲，他则是收保护费的，是傅叔叔的手下。母亲为了不要交保护费，便用身子做交易，和父亲长期保持着那种关系，然后有了我。母亲自是不肯要，她并不爱我的父亲，她和他，不过就是个交易。但父亲坚持，并许诺以后养她，让她不用再干那样的营生。母亲也不知怎么着，或许是被父亲感动了，也或许是对肚里的生命有了怜悯，所以竟同意了。后来的日子，就是母亲平平安安生了我，也安安生生在家呆了两年。然而她到底耐不住寂寞，加上父亲又成天在外打打杀杀，极少回家，也没多少家用给她。她便常常把我一个人撇在家，又偷偷摸摸出去重操旧业。父亲知道后，把她毒打了几次，她受不了，终于在我三岁时，逃了。
“可她能逃到哪里去呢，她的情人，是混黑道的，信息网络四通八达，自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她。她就这样逃了出去，又被抓回来，抓回来，又逃了出去。在这个残忍的捉迷藏的游戏里，我想，他们之间的那丁点儿情分，大概已被消磨殆尽了吧。终于，在我五岁的时候，这事有个彻底了结，父亲再次抓到了母亲，母亲拼死反抗，父亲一怒之下，把母亲的头颅生生切了下来。后来，便是父亲入狱，赴死，我成了孤儿。这时候，傅叔叔收留了我，他给我换了名字，换了身份，我姓了他的姓，成了他的养子，留在了他身边。然而，他却不让我叫他爸爸，他说，等我再大一些，能自己独立生活了，就离开他，离开那个帮派组织，去外面的世界。他说，外面的世界，是光明的，而跟着他，却只能注定一生生活在黑暗里。
“傅叔叔信佛。我不知道，他在这条黑路上走了这么多年，手上到底沾了多少鲜血，有过多少人命，但是，我知道，他信佛。他对我很好，把我当亲生儿子一样，在我的记忆里，他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陪我在灯光下，给我读一本一本的书，读得最多的，就是佛经。他给我取名无嗔，他要我不要去怪我的父母，他说，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但他们终归给了我生命。
“我读中学的时候，傅叔叔就很少接我回去了，他也很少来看我。他甚至试图再给我换一个身份，他说无嗔这个名字不好，到底是无法忘记过去，才要如此时时警醒；他说傅这个姓不好，总是和黑暗里的他关联着；他说我应该用一个普通的名字，一个普通的身份，去过一种普通的日子。
“我没依他，我坚持就叫无嗔，傅无嗔，听起来很别扭，然而却是我人生里全部的暖！
“我高中毕业后，没有再继续去读大学，而是回到傅叔叔身边。傅叔叔勃然大怒，他用一根铁棍，把我打得遍体鳞伤，他打一下，就问我走不走，打一下，就问我走不走。我当然不走，与其像一无根的浮萍一样到处漂着，我宁愿留在他的身边，哪怕他打死我，我也要留在他的身边。他是我唯一的依恋。外面的世界是光明的又怎么样？那终归不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是在傅叔叔的身边，虽然黑暗，但是温暖。
“那一次，傅叔叔最后还是没有把我打死，他舍不得我死，在我还剩一口气时，他终于停了手，他抱着我流泪，从不流泪的他，滚烫的泪落在我的皮肤上，是最舒适的温度。
“我如愿以偿，留在了他的身边。我想帮他做事，但他不肯，他说，我还小，还是要多读书，既然不肯去学校，那就在家里学。他给我列了长长的书单，又让我拜帮里的老中医为师。其实我不喜欢学医，但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是不想让我的手像他一样沾上血，他想尽他所能让我做一个干净的人。既然如此，我便遂他的愿，只要能留在他的身边。
“我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两年后的一天，他把我叫到身边，给我讲了一个久远的故事。这个故事，便是当年那一场恩怨。他告诉我，他爱过一个女人，她给他生过一个孩子，而今，那个女人要他帮她，他无法拒绝。他要我回到他孩子的身边去，尽我所能——不，事实上，是尽他所能，我不过是一个媒介——他要尽他所能帮他孩子达成他的愿望。
“你就留在他的身边吧，帮他，也就是帮我。临行前，傅叔叔这样嘱咐我。他还要我不要再回去，不要再回到黑暗里去。他大概觉得，虽然商场上也是阴谋诡计、明枪暗箭，但到底是合法的，是在阳光下的。他是爱我，所以，给我谋了一条他自认为最好的路。
“接下来的事，倾砚，你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我用一次偶遇来到你的身边，我们合作愉快，我们彼此信任，我们完成一个又一个目标。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却惊讶的发现，你是如此的不快乐，何止不快乐，简直是十分痛苦。你的身子虽然在阳光下，你的心，却一直在最深的黑暗里，冰冷的，甚至，扭曲的。
“我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做，才能帮到你。虽然我身后的力量，可以助你到达成功的巅峰，但是，却无法让你冰冷的心变得温暖，有一种像我一样的单纯的快乐和满足。但是，这时候，霍曼殊出现了，你和她在一起，我能看到你眼里的光彩。哪怕你因她而痛苦，那痛苦，也是活的，有着勃勃的生机。可你们却总是吵，吵了又分开，分开了又思念，思念得实在受不了又在一起。你说他是要你的钱，是在和你做一个交易，你说她不过是生命里的一个影子，你给我讲那个梅林里的少女，你说那个少女，才是纯洁而美好的，而现在这个有着同样名字的女人，却有着一颗最肮脏的心。
“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你所有的诋毁和憎恨，不过是因为你已经爱上了她，而她不爱你。所以你自欺欺人，要告诉自己你也不在乎她，瞧不起她，打心眼里厌恶她。我没经历过爱情，但我却有一双明眼，我看的清。我看着你的痛苦，看着你的挣扎，我曾试图劝过缦殊，我让她要么就一直守着你，要么就永远离开你。但是你们俩的感情世界，又怎是我这个外人能参和得了的。你们依旧纠缠着，彼此都痛不欲生，然而最后命运之神终归还是肯对你仁慈一回，缦殊爱上了你，她留在了你的身边。在我这个小院子里，你们有过多少美好的回忆。我现在尤记得一个场景，有一回，她在院子里不小心睡着了，就在那张大摇椅上，你呢，就一直半跪着趴在扶手上，俯身看她，她睡了多久，你就看了多久，那样的深情与专注。倾砚，你说，你这模样，让我如何能信你的话？信你爱的依旧是她背后的影子？”
“无嗔，不要再说了。”我心脏处的那种锐痛感又来了，无力的摆着手，不愿再听下去。
无嗔疾步向前，眸底满是关切而担忧的情愫：“你要不要紧？”
我摇头：“不要紧，不过，不要再说了。”
无嗔看向一旁的穆子秋。
穆子秋亦走向前来，问：“你还撑得住吗？”
我冷笑一声，哪怕如此虚弱，哪怕再无支撑，我亦不能让她看轻了去，不能让她来同情和怜悯。
“死不了。”我冷冷应道。
“既然死不了，那么，我建议你，还是继续听下去，如果无嗔不忍心说，那就我来说。”她亦冷冷回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