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常这样？”
“我不清楚，不过，我这是第一次见。”
“他的心脏似乎有问题，不像单纯的受刺激所致。”
“应该是的，可是，他从没跟我说过。”
“有些事他不跟你说，有些事你不和他讲，这不正是你们的相处方式吗？”清冷的声音，带着一种淡漠的无谓的嘲讽。
“穆小姐，我和倾砚的事，不劳你插手的。”语意是责备的，然而语气，却又是恳求的。
“为什么不？别忘了，这么多年来，你和他联手，在商界搅起腥风血雨，且不说顾卿宇不得不忍痛交出顾氏，就是颜氏，我们又何曾有过片刻安宁？”
“顾卿宇资质平庸，本就无法做顾氏的掌舵手，就算没有我们，顾氏易人也是迟早的事，至于颜氏，哼，这几十年来，颜朝高高在上，目空一切，早就树敌良多，想与之抗衡的人大有人在，我们不过是顺民意，把这些人团结在一起罢了。”
“说得轻巧。当年，你们欲置我和穆子谦于死地，也是顺民意？你们激出俞瑾心中最恶毒的占有欲，也是顺民意？你们指使云婧告诉我穆子谦是她孩子的父亲，也是顺民意？你们把小乔卷进这锥心的漩涡，也是顺民意？你们……”
“颜小姐。”冷厉的声音，不像是那个我熟悉的文气的男人，“你别忘了，你和穆子谦都没死，死的另有其人；你也别忘了，俞瑾的恶早就在她心中成了形，我们不过是稍稍加了点催化剂；你更别忘了，云婧之所以那样做，是她想做最后一搏得到穆子谦，就像当初郭雯霞一样；至于小乔，颜小姐，你不妨好好想一想，是谁想要利用他？是谁在怀疑他？是谁默许他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处处牵制我们的注意力？”
一连串的问话，就像一粒粒冰雹，夹着最凛冽的风，打得人脸颊生疼。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一声叹息。
冷厉的声音变得温和了，像我一直以来熟悉的样子。
“颜小姐，有一件事，傅叔叔大概没和你说过。在那件他最懊悔的错事里，他曾受过你母亲的恩德。他有先天性的癫痫，他一直掩饰得非常好，几乎没在人前范过。可有一回，他在给你母亲送饭时（因为那段时间颜朝非常怀疑阳志云，看他看得很紧，阳志云完全无法去照顾南宫洛，所以由他暂时送饭），不知怎么竟忽然发作，他大叫一声跌倒，四肢抽搐，意识丧失。南宫洛本来可以趁这个机会，把他击昏，从他身上取下钥匙逃跑。但她没有那样做，相反，她像个医生一样，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团成团放到他的嘴里，避免他抽搐时咬到舌头，又略略用力按住他的肢体，尽她所能保护他不要自伤。癫痫发作一般不过一二分钟时间，等傅叔叔平静下来，南宫洛已经失去了最好的逃跑时机。然而还不止这些，傅叔叔意识恢复后，南宫洛告诉他，有一种草药配方，对他的癫痫会有所帮助。那段时间的南宫洛，因为阳志云的催眠，也因为药物的作用，还因为毁容导致的脸伤，一天里其实已经有难得的完全清醒的时候了，可就是在那样一个时刻，面对置她于那样境地的一个人，她却表现出一种医者的高尚情怀，这给傅叔叔造成了一种莫大的震撼。傅叔叔或者不是个好人，但他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自那之后，他寻得机会，偷换了南宫洛的药，后来又设法给南宫洛创造机会，让她得以逃脱。不止如此，甚至，很多年后，当郭雯霞重新找上他，要他助她复仇，他毫不犹豫的同意了。可是，当你出现，当他得知你就是南宫洛的女儿，而郭雯霞却要置你于死地时，他不惜背叛郭雯霞，让另一个替身，替你去死——虽然那场车祸，那个你没死，死的只是那个他。而郭雯霞呢，却因为那场车祸，被颜朝抓到把柄，以雇凶杀人罪收监入狱。你知道郭雯霞为什么一夜白头吗？那是因为，她明白自己被最不该背叛的人背叛了。她从来没想过傅叔叔会背叛她，她认为他会像一条狗一样忠诚、听话，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到中年，到老年，到死。她认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背叛她了，那个她从小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跟班，却是绝不会背叛她的，可结果呢。
“我们曾试图助郭雯霞出狱，但知晓真相的她，已万念俱灰，再无斗志。她心里其实明白得很，以她之能，是无法伤到颜朝哪怕一根毫毛的。她的凭借，不过就是傅叔叔。可现在傅叔叔背弃于她，她怕是再无胜算。所以，她万念俱灰，一夜白头。但是，她亦不会就此罢休，她利用傅叔叔对她的愧疚心理，让傅叔叔依旧帮助倾砚。她明白，即便她不能亲自上阵，但这些年来，倾砚已经成了她用仇恨淬过的一把刀，有着最锋利的刃，能刺进她爱得发狂却又恨得入骨的人的心脏。只是，只是，她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傻，傅叔叔对她，又哪有什么愧疚心理，他有的，是爱，是深刻却又无望的爱。傅叔叔是至情至性的人，这么多年来，他那样爱她，却从未拿这份爱，去困扰过她。他曾说过，他是黑暗里的人，若真爱着一个人，绝不会把她亦拖到黑暗里来。所以，他宁愿不爱，或者，说确切一点，是不去爱。”
“不止是对郭雯霞，对你，对他，亦是如此吧。”穆子秋反问。
我情不自禁的动了一下。
我明白穆子秋口里的他，是我。
无嗔感觉到了我的动静，他快步走到床前，俯身看我，问：“倾砚，你醒了？”
我没睁眼，但睫毛，还是不受控的动了一下。
“他应该醒来好一会了。”穆子秋亦走了过来，她的声音还是带着点嘲讽，没有平日里的那种淡漠，“顾先生，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早就醒了。在我们把你移到这床上，大概就已经醒了，因为那时，你青紫的唇色，已渐渐恢复血色。不过，你既然愿意一直闭着眼，那就闭着眼。但有些话，我却还是要说。我今天来，可不只单纯的讲一个故事，我还想作为一个医生，把你这个病人心里仇恨的毒血挤出来。我要让你知道，在这个世上，就算是最对不起你的郭雯霞，也给过你生命；而其他的人，像顾老先生，像你的生父，像你身边的无嗔，对你，大概就有着一种你无法想象的情谊。”
我依旧闭着眼。
穆子秋的话，没有停。
“我们先说顾老先生，当年，你提前近三月来到人世，健康平安，发育良好，顾老先生便已意识到，你不是他的儿子。可是，他的发妻已死，他连最后告诉她真相的机会都已失去，你或许可以想象他有多恨你的母亲，可对你，他到底存了恻隐之心。在你母亲无论如何不肯说出孩子父亲是谁时，他选择接受了你这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他虽然没有给你父爱——那本就不是他应该给的，但到底让你姓了他的姓，他送你们母子出国，保你们衣食无忧，甚至，在他离世时，他亦还给你留了一大笔钱。这笔钱，固然无法和顾氏庞大的家产相提并论，但也足以让你今后的起点高出普通人太多。你不就是用这笔钱，以倾颜商贸为支点，撬翻了顾氏，撬松了颜氏？而你的生父，他从你回国，就把无嗔派到你的身边，全心全意的帮你，助你，不问对错，不问因由。就如当初，他全心全意的帮助郭雯霞。甚至，他都不出面认你——我本来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认你。但是，刚才无嗔所说，他若爱一个人，是绝不会把他拖到黑暗里去。我忽然就明白了。他大概认为，他身处黑暗，而你站在光明的地方，你现在的顾姓，可比他的那个姓，有名誉得多。所以，为了你这个姓的名誉，他宁愿不来认你。至于无嗔……”
穆子秋顿了顿，我能想象她大概是把悲悯的目光投向无嗔，无嗔这么多年跟在我的身边，以我的目标为目标，几乎没有自我，这样一种牺牲，也是爱？
“顾先生，你虽然愿意做只鸵鸟，不去问无嗔为什么来到你的身边，不去问他到底是谁。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无嗔是你父亲的养子，你应该唤他一声哥哥。他本来该有自己的人生，可是，因为这所谓的复仇，他成了最悲剧的牺牲品，彻底的失去了自己。他就是一个工具，一个助你复仇的工具，若你一日不能放下你的仇恨，他就一日不能拥有自己的人生。”
我没法在继续闭着眼睛，我没法再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睁开了眼，一瞬不移的看着无嗔。
我咽一口唾沫，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
“是这样吗？无嗔。”我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