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无非伸手揉了揉眉心,闷痛的感觉却揉不散,就像他此时有些散漫无神的目光无法聚在一起.
他见惯尔虞我诈,阴谋阳谋,他八岁那年就看见父亲杀了母亲却对人宣称母亲病故,那么人生还有什么值得他惊异?于是他惯常温和的表情也透出他对世事的从容淡漠.
他一直以为在八岁那年的阴影之下他会变成阴暗的人,或者他内心确有很阴暗的一面,可是他很少,或者说几乎没有让阴暗面左右过自己.
就算她跟易风走了,他依然没有让嫉妒变成毒蛇咬碎他的理智,他不在乎别人明里暗里,当然大多是暗里投来的或善意或恶意的目光,他只是有些担心她,走到莫幽月这一步的女子,名节之类可说荡然无存,她因为易风可以不在乎,而他却不能不在乎,他忽然发现这世间对男人仍是宽容的,没有多少关于他和易风的流言,全是她的,继三年前之后,她再次成为轰动江湖的谈资。
堵人之口甚于防川,古人将道理言明在先,欧阳无非无能为力,他可以烧掉一座赌坊,却堵不了悠悠之口。
“莫姐姐怎么可以这样!”欧阳无尘低声愤怨,不满在心底一丝丝聚沙待成塔,现在这些事无疑让这座塔瞬间完工。
欧阳无非疲倦地闭上眼。
武林盟二公子定婚当日未婚妻被走,救她走的却是之前流言里的情人,不论是英雄救美,还是鲜花奔向了牛粪,留在流言堆里的是他欧阳无非,而不管投来的目光是同情还是嘲讽,都是极大的羞辱,所以欧阳无尘受不了,所以她不懂哥哥怎么受得了。
欧阳无非闭目小憩了一会儿,温言道:“如果她能阻止易风继续杀人,这怎么看都不是件坏事。截杀剑少的人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找到,如果他们真的加入了天魔教,那么不出一年,天魔教必会卷土重来,风雨坞亦敌亦友,还有个易风首当其冲!”
欧阳无尘对这些不感兴趣,她不明白哥哥怎么还有心情说这些,欧阳无非竟似明白她的想法,道:“如果杀戮真的来了,你便会知道,感情真的可以先不重要。”至于流言,从来止于智者,不智之人,他何必在乎?
欧阳无尘怔了一怔。
欧阳无非低声叹了口气,紧皱的眉渐渐松了,说道:“采薇……死了。”
欧阳无尘愣了很长时间,反复确认这不是每晚来袭的恶梦,腿一软坐到了地上,近乎呓语:“他杀了采薇?”
欧阳无非扶他起来,没有开口解释百里采薇是怎么死的,可以肯定的是,不到万不得已易风是不会杀百里采薇的,如果真杀了,那就是她威协到了莫幽月的性命,那么换作是他,也会动手。
欧阳无尘知道易风在斩剑少那天杀了很多人,甚至凤施尊者也死了,但那些人离她很远,那只代表一连串的名字,就算凤施尊者也不过是个熟悉的陌生人。
采薇不一样,采薇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而且不是莫幽月那样需要稍稍仰视的朋友。
那个热情开朗的少女经常挽住她冰凉的手,一颦一笑犹在眼,可人已经死了吗,死在她喜欢的易风哥哥手里!
杀戮只有与己相关时才会知道它有多恐怖,欧阳无尘下意识缩紧了肩膀。
欧阳无非道:“有时候,哥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人心有多险恶,可哥有一天也会死,无尘得单独活下去,那么睁开眼睛看吧,不要怕,因为哥还在。”
欧阳无尘抬起脸,盯着哥哥英俊却有些疲惫的脸,微微笑了,虽轻却无比坚定地说道:“我会死在哥哥前面。”
欧阳无非皱眉,想训她却又不忍,正在此时,侍从传来一个低低的暗号,他的目光已越过欧阳无尘看到了在门口堪堪落步的人。
“父亲。”他微低首。
欧阳无尘也低首行礼。
欧阳廷看都没有看欧阳无尘一眼,只盯着欧阳无非冷冷道:“没出息的东西!”
欧阳无尘微微颤抖。
欧阳无非只是淡然道:“叫父亲失望了。”
欧阳廷道:“简直是愚不可及。”
欧阳无非垂首静默,不作分辨。
“昨天清晨,有人在西城酒肆看见了易风。”欧阳廷冷冷地看着欧阳无非慢慢抬起的脸,满是惊疑与愕然。
……
林西跷着二郎腿,冷冷地看着欧阳无非极力保持着温和的表情,他掩饰地很好,风度依旧,只是以往温和态度里的淡漠疏远变成了冷酷的杀意。
林西只觉得好笑,所谓情与爱不过就是个笑话,而她竟还闹了两次,年少时她被人离弃,以为一生都不会再相信男人,当然,她也从没有相信过欧阳无非,只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喜欢,可那一丝就足以要了她的命。
“原因?”欧阳无非看着她认真问道。
林西抬眼看着他,淡然笑了,眼里有讥刺,毫不畏惧。
“你们监视我?武林盟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盟友?”林西反问。
“如果被盟友出卖,与敌人何异!”不是问句,欧阳无非平静至极。
“就因为你没有赶在易风前面救走莫幽月?”
“不论为什么出卖,至少不再敢相信这个盟友。”欧阳无非声间沉如死水。
“然后呢?”林西冷笑。
欧阳无非发现林西的眼中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凄楚之意,而那一丝凄楚竟似是冲着自己而来的,虽有些疑惑,但那并不足以改变任何东西,所以,他袖管微抬,杀意已出,只待林西一动,袖中剑便会横斩一切。
林西看着他凝在空中的手势,敛了笑容,她已不是小女孩,就算知道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但显然不包括爱情,何况他们之间哪来的爱情?
她更不会愚蠢的以为只要说出:那么做是因为我喜欢你。对方便会感动莫名,然后拒绝也好,接受也罢,至少会收起杀意。
她在斩剑少那日也目睹过欧阳无非剑术的可怕。所以,她说道:“如果灭了玉鸽帮,你不怕其他盟友心惊?”
欧阳无非淡淡道:“那天有多少人死在易风手中,有多少人在仇恨易风,你便会知道有多少人因你之死而击掌叫好,若能杀一而儆百,自然更好。”
直到此时,林西仍然跷着二郎腿,表情也依然骄傲而冷冽,因为她算准只要她不动,在一定的时间内,欧阳无非绝不会把剑先刺过来。他以君子之道立身江湖,就不要怪她用江湖无赖的手段来杠杠他的君子操守。
“不用等了,不会有人过来。”欧阳无非漠然道。
林西看了一眼门外的天空,失笑道:“谁告诉你我在等人?”
“为什么?”就算杀意已露,他仍是不解,他比谁都知道玉鸽帮这几年为武林盟做的事情,而且依照武林盟控制玉鸽帮的速度,对方显然没有做任何逃走的准备,换句话说,对方并不把这件事看成背叛,而不是不知道背叛的严重性。
她冷笑,“你说得冠冕堂皇,但做的事情怎么看都称得上卑鄙龌龊。”
欧阳无非皱眉。
林西不语,玉手执起茶盏,茶不是新沏,早已冰凉,她垂眼细品,眼睫下的瞳却有无数光影掠过。
欧阳无非没有不耐烦,反而对眼前这个女人生出一些情绪,生与死之间尚能如此镇定自若的人真的不多。
“我用万两白银来表忠诚。”林西再次抬头,说了句很俗但也很惊人的话。
“武林盟杀了我没有多大的好处,所谓杀一儆百只是表面上的,我林西虽淡不上交游广阔,但其它帮派里的朋友也有几个,他们不会相信我出卖武林盟,只会以为我不想让盟友涉险,才把消息给了易风,毕竟易风断了条手臂,而你,安然而归。在这么明显的事实面前,你以背叛罪杀我只会让人以为你是因为失去女人拿同盟者泄愤。”
欧阳无非依旧漠然的脸和看不到底的眼让林西无法探究任何情绪。
稍一停顿,继续道:“武林盟重金悬赏江湖恶徒,除了昔年重阳宫灭门之后由武林盟接手的几处田产庄园变卖之资,便是青龙堡几处银楼来源及富善之家的捐资,行恶之人何其多,万两白银是我玉鸽帮很多兄弟姐妹用命赚来的,愿为正义盟竭力效劳。”林西话了,终于放下了一直跷着的二郎腿,站起,抱拳,低头,弯身行礼。
欧阳无非沉默,林西便一直做着这个动作。
“我不需要你来给我分析利害,我只要知道原因。”也就是从头到尾他问的那句为什么。
林西皱眉,今天就是真的死,她也不会说她曾有那么一瞬间有些喜欢他,而那喜欢让她失了分寸。
她慢慢松手,站直了身体,看着欧阳无非,认真说道:“我想给莫幽月一次机会,我给你传信的时间不够易风救了她还能离开,那么,跟谁走,是她的事。”
唇角微扯,一个温和的笑容浮现在欧阳无非脸上,“万两白银,我代武林盟收了。”话了,人已转身。
林西揖手道:“三天之内必送到听雨楼。”
直到暗哨处的武林盟暗卫都走了,林西才发现后背的衣服贴在皮肤上,黏腻腻的,风吹进来,寒意直侵肌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