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晶莹霜雪覆住昭齐国巍峨庄严的国宫时,彻骨的寒意在高达数丈,深足千尺的护国城墙前急剧急转而下。而深深重重的宫墙、宫门掩映下的歌台暖轩不止一遍的上演旷世绝伦的歌舞,宫人曼妙绰约的身影,盈楚的腰肢,及那似行云流水铺陈的缓流水袖,在急剧风云的阴谲诡异的朝堂之地曾无数次的成为深渊般莫测的心机,而温柔乡便是英雄冢,这繁荣昌平盛世,亦是鬼魅炼狱。
故,这称之为虚无的世间是夺命的羽箭之阵,是灼烫的火海汤池,是凄神寒骨的寒极之地。而这虚无的世间,是何人而建?为何万千繁华表象之后要是这般的污浊不堪,不堪入目,入目诛心?令满怀赤诚的明光君子寒彻了心扉。
除夕宫宴那晚,满天满地的皑然白雪不仅覆住数不清的赤瓦红墙,高阁宸宇,更覆住人心间的暄然烦躁,万籁俱寂下的雪如金沙,连着人世也难得的散了涂涂繁华,得来一晌的稳平静好,从容不迫。顾留卿便是极其镇静自如的推开揽云台古朴大气的鎏金雕花大门,施施然盈满双袖的严寒伴着满殿宇的龙涎脂粉,踱步进入了皇室宗亲的视线。
按昭齐国礼部规制,除夕宫宴同帝王家宴,只宴皇室宗亲贵胄,不宴臣子外戚,似顾留卿这般以臣子之位赴宴,如若无朝堂之上的那位至尊特许,这份足以株连一氏满门的荣耀殊宠是何人皆求之不得,受之惶恐的。而今夜这袭白裘衣袍碎乱琼玉飞雪而来,明日之朝堂,或要顿生大把莫名的风波了吧。
“臣踏碎飞雪而来,行至疏影园,驻足遥望各色梅花开的甚为可观,故攀折些枝遗以君上与君后,聊却臣以鲁莽秽污之身扰皇宗宴饮欢娱之惶恐之心。”顾留卿一面解下云纹斗篷,一面将手中的红梅转交给内侍,向居于殿内正南本位的皇上与皇后施礼如仪,颔首低眉,瞥见席间烟景贴了花钿的面颜,在满殿的珠光绮彩中甚为可观。而一时之间,来时的沉着转换为深切的无奈。原以为今夜一人亦可似千军万马般从容赴宴,却不料想仅是情关口处的一缕柔情倒让他失了魂魄,乱了阵脚。但这份无奈是较之之前远远不同了的。
顾留卿想起了四年间的铁马冰河入梦,四年的越骑杀伐,四年的锻心似铁,这所有的一切早已让他忘却相思是什么滋味。北疆四年战事让顾留卿懂得了太多,其一便为情爱是这世上最玄极苦痛的东西,而偏偏此二字让无数才子佳人不畏浮云,不惧枷锁,苦行一世情缘,想要求得个正果。
曾有司马相如卓文君的家徒四壁,当垆卖酒,亦有独具慧眼识英雄的红拂倩女,可这世间亦有无可奈何四字让囿于情爱的娥媚君子难得双全,卓文君之闻君有二意,特此来决绝;张出尘之踏破夜色离杨素,便为一等一的爱而不得。
而今朝的顾留卿,安烟景有何尝不是一样?故此顾留卿早早的便与边关万里长风结下不易言约——此生只拼尽解数护她周全;只遥遥望她额间点梅,耳着明铛;只与太子为伍,倾尽谋略,令其人情单薄之下可得片刻安宁。哪怕是背原主,弃信义,被稗官野史留得个万世污名,他想,他都是甘心的。
时至今日,他是真的将所有的欢喜埋葬在过往之海的了。看着她风平浪静的于荣华宫宇下,浅浅描摹远山,在华光耀照的鸾镜前,缓缓展颐花钿,便是这世上最静好之事,便是这千疮百孔的比干心最大的期盼所求。
皇帝示意顾留卿入席后,便有丝竹管弦筝音从揽云台不远处的高阁上传来,在风卷霜华如裂石断金之音的衬和之下,转而入耳,却也多了几分恍如仙乐,听之暂明的工奇巧妙。顾留卿撩袍端带步至殿西北一角临近殿门的增设席位前,扫眼望向青玉案上不失精致的玉食琼浆,心内不禁哑然失笑。
纵使顾留卿平定北疆蛮荆有不世之功,但应得的恩赐封赏早在年前便已下至将军府,高官厚禄,不世军勋本就已经让满朝文武陡生不满之心,而荣宠仍不断的加至身上,皇帝的用心也昭然若揭。
这似乎是个定理了,是由万千前人前赴后继的算计而来的定理。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中,同僚的嫉恨比君主的打压更易拉人下马,这道理顾留卿懂得,经过九死一生才登上至尊之位的皇帝也懂得。想必不久,御史台弹劾顾留卿的文书便会铺天盖地的送至皇帝案前,功高盖主,违规僭越,不臣之心,任何一个罪名都是株连的大罪。纵使此番宫宴之下的顾留卿行的正,站的直,亦是的圣上钦命至此,然则人言可畏,由经小人置喙,是非黑白往往皆可指鹿为马,掩蔽圣听。
顾留卿自然也知道,北疆战事初平,皇帝不会急于一时便想要削权,似这般狡兔死,走狗烹之事,深深忌惮后人谓之妒贤不容的皇帝,总是要假以人手,坐享其成的。
而顾留卿虽年龄初及加冠,便有如此之卓著功勋,那言泱泱天下早已是其囊中之物的言论,不得不令皇帝深深忧惧,高树悲风之下的飞阁流丹朝不保夕,这至尊之位竟像是在为他人而守,这十万里锦绣河山,竟是在为他人而存,“年年苦恨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皇帝此番如此示意,所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安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