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门廊下挂着的那盏气死风灯燃得很亮,照在地上,一团明黄色的灯影,不住在摇曳着,小门紧紧的关着,门廊边上有一根粗绳,褚昭钺走上前去,拉住粗绳晃了晃,里边便传来细微的铃铛晃动之色。
不一会,一个容颜娇俏的少女出现在门口,见着外头站着的楮国公,微微一笑:“国公爷,有些日子不见了。”
楮国公忽然间觉得有几分尴尬,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才好,他的眼睛望着那扇门,嘴角抽动了一下:“钱姑娘,是有些日子不见了。”
现在的他,很想一步就跨进门去,见到那个多年未见到的人,可他却又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胆怯,一颗心仿佛提起在空中,吊着在那里晃来晃去,始终落不了底,想要跨步上去,可一双腿又如同被粘住了一般,一点儿都不能动。
“这么晚了,还惊动国公爷过来,实在是过意不去,”芳华盈盈笑道:“只不过这里有两个人想要见国公爷,故此阿钺这才回府去请您。”
“没事。”楮国公极力克服住自己颤抖的声音,眼睛乞求的望向芳华:“还请钱姑娘让我与他们母子两人见上一面。”
芳华侧了侧身子:“国公爷,请进罢。”
楮国公抬起一条腿,迈过了门槛,一颗心猛的砰砰跳了起来,就如有人在擂鼓一般,一声快似一声,那心跳得越来越急也越跳越高,仿佛间要从喉咙口子里跳出来一般,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想要将自己这份激动的心情制止住,可适得其反,这心跳越发的快了起来,全身都有些发软。
“国公爷,你且靠着墙歇息一阵子。”芳华笑了笑,将手中提着的灯笼交给了褚昭钺,伸出手来测了下楮国公的脉:“国公爷,你别这般激动,仔细急火攻心。”
幸得楮国公不像是三高患者,否则芳华觉得他此刻该会中风了,她用手指压着他的虎口穴位,尽力让他放松下来:“国公爷,有些人有些事,都是命中注定,聚散离合皆有天意,你莫要如此激动,且将情绪抚平,轻松行事。”
楮国公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钱姑娘说的是。”
他终于明白了大侄子为何痴情于这位钱姑娘了,她睿智体贴,跟别的女子全然不一样,跟她在一起,有一种很舒适的感觉,她就如一股淡淡清泉,无声从你心田流淌而过,让你觉得格外舒服自在,即便有再大的困难,有她在旁边劝说,也蓦然间放松了下来。
望了望芳华,又望了望褚昭钺,楮国公点了点头,这才是真真儿一对佳儿佳妇,自己得要将那桩亲事给阻止了,不要让他们也再重蹈自己的覆辙。
“她……还好吗?”楮国公低声问了一句:“听说身子很不好,是什么缘由?”
“她身子虚弱,而且多年前中过毒,虽然有位道姑给她解过毒,只是不彻底,余毒未消,折磨了她二十余年。”芳华声音淡淡,说得没有一丝起伏,即便如此,楮国公还是激动了起来:“中毒?谁下的手?你知道否?”
他一直怀疑母亲下了毒手,可母亲一直否认,迫于孝道,他不能对母亲严刑逼供什么的,可是妙音竟然还活着,即刻就要出现在他面前,楮国公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当年的事情,是不是真是母亲指使人下的手。
“我不是很清楚,您可以问问她自己。”芳华伸手指了指与后院隔开的那道门:“楮国公您跟我来。”
楮国公点了点头,迈步朝前边走了去,他只来过济世堂两次,而且那时候都是白天,跟现在看到的济世堂完全不一样。那时候看到的济世堂,亮堂堂的一片,货架排列得整整齐齐,伙计们笑着在接待客人,而现在的济世堂,被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灰黑里,看着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他盯着芳华伸手去推门,一颗心似乎被人捏紧,似乎能滴出血来。
她是不是就站在门口,推开那扇门就能看到她?楮国公跟在芳华身后,只觉得脑袋里昏昏沉沉的一片,都不知道自己的腿是如何迈过门槛的,过了那扇门,眼前出现了一个小院子,四四方方,收拾得井井有条,屋檐下边站着几个人,正在朝他这边看。
楮国公睁大眼睛看了看,没见着熟悉的那张脸孔,他疑惑的转过头来,芳华笑了笑:“国公爷,你别着急,沈家大娘刚刚昏倒过去,身子虚弱,还起不得身哪。”
“妙音!”楮国公的心猛的一抽:“她在哪间屋子里边?”
“跟我来。”
芳华将楮国公引到一间屋子前边,伸手敲了敲门:“大婶,有人想见你。”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楮国公站在房门前,鼻子尖上都冒出了汗珠,脸颊绯红,就如喝醉酒了一般。他颤颤巍巍举起手来敲了敲门:“妙音,是我,我是文偃,你不想见我么?”
长长的叹息传了出来,夹杂着一个微弱的声音:“子杰,你去开门。”
楮国公的心狂跳了起来,是她,真的是她,声音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般温柔得像能滴出水来一般,这些年她不在,她的声音却一直跟随着他,不时的浮现在耳畔,让他回忆起那时候的甜蜜。
“文偃,今日祖母夸我画技进步了呢,你若还只知道做那些无趣的事情,很快你就赶不上我啦。”
“文偃,我给你绣了个荷包,你瞧着花样好看么?”
“文偃,天气寒冷了,到外边去多穿件衣裳,斗篷用那件带毛边的。”
……她的话语里满满都是对他的一份依赖一分柔情,每次想到她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由自主的会笑出声来,等及笑完,心中又很是苦涩,他再也见不着她。
门开了,站在门边的少年果然是那次他见着的伙计,长身玉立剑眉星目,果然有褚家人的印记。他颤着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回国公爷的话,我叫沈子杰,今年二十三了。”沈子杰也在打量着楮国公,从芳华与母亲的对话里,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是楮国公与母亲的孩子,他的父亲并没有在军营,而是就在京城之内,与他相隔不远。
听着沈子杰喊他“国公爷”,楮国公有些不自在,他深深凝望着站在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一字一句道:“子杰,你该喊我父亲。”
沈子杰惊讶的张大了嘴,没想到楮国公即刻间便表现出对他的接纳,他原以为楮国公会质疑母亲,究竟是与谁生下了他,可万万没想到楮国公直接就认下了他。他转过头去,疑惑的看了看坐在床上的母亲,犹豫道:“母亲,他是我爹?”
楮国公一个箭步、擦着沈子杰的肩膀而过,走到了床边,颤抖着声音道:“阿音!”
她还是当年的模样,尽管岁月将她清澈的眼神带走,可那精致的眉眼,那份神韵,却依然还是二十多年的样子。楮国公低头凝望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似乎这么深深的凝望,就能将过去的岁月弥补回来,把他们之间思念的差距拉短。
“文偃……”沈家大娘艰难的喊出了一句:“你……是否操心太多?你瘦了,老了。”
楮国公坐了下来,眼里已然有泪:“阿音,我如何能不瘦不老?你没在我身边,每一日对于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自己活下来究竟有什么意义?旁人都拿大义来压着我,说什么家国,什么忠孝,可这么多年来,我才发现说那些真是可笑,就连自己心悦之人都保不住,我还有什么颜面来说家国大义?”
“文偃,你真的还在乎我吗?”沈家大娘吸了吸鼻子,眼角滴落下两颗豆大的泪珠子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们当年的誓言吗?”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楮国公抓紧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因着我违背了我们的约定,故此老天爷惩罚我,未老先衰,这些年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
“文偃,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沈家大娘低低说了一句,然后呜呜咽咽了起来,开始还是小声的啜泣,到了后来,那哭泣之声越来越大,那眼泪就如断线的珍珠落满衣襟,楮国公慌忙将她搂入怀里,轻轻的拍打着她的背部:“阿音,莫要哭,一切都过去了,现儿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文偃,你放心,没人敢再来害你。”
“真的吗?”沈家大娘从楮国公怀里坐直了身子,红着一双眼睛望向了他:“你真的能护得我与子杰的周全?”
“我乃是楮国公,这国公府里都是我说了算,还有谁敢来欺负你?”楮国公拿出帕子来给沈家大娘拭泪:“你莫要担心,我这就将你们娘儿俩接回府去。”
“可是……”沈家大娘有些不相信:“难道你还敢与你母亲对着干?她的性格脾气我知道,不是那么容易低头的,多年前她便不喜欢我,过了些年你忽然领着我回府,还不知道她会如何看我呢。”
楮国公一愣,盯住了沈家大娘:“当年,可是我母亲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