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气氛忽然沉闷下来,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愣愣的看着站在那里的褚昭莹,沉闷久了,有人坐得有些发酸,瞧瞧挪了下身子,头上的簪子宝钗映着烛光,倏忽闪了两下,金光明灭,很快不见。
褚家这一辈以褚昭钺居长,今年刚刚好及冠,而排行第二的褚昭志比褚昭钺也只小了不到一岁,过年以后不久也就二十了,两人年岁相仿,很容易成为被比较的对象。
褚昭钺还是在十六岁那年,便由师公秦慎如举荐去了兵部挂职,过了几年也渐渐熬出了头来,去年才被提为四品,大周的官员,若是从科举出身,运气好,十七八岁能中进士,放了放任都不过是七品的芝麻官儿做起,那些平步青云的,到了二十七八岁,或许就能做到四品的知府,可是大部分人都要熬到四十左右才能爬到这个位置来,更别说是那些考了又考屡败屡试的读书人了。
故此,褚昭钺即便再不得褚老太君欢心,可怎么来说也还是个争气的,毕竟举荐归举荐,总要他自己上进,这才会在兵部一点点的朝那上头走——要知道褚昭钺刚刚进去的时候也才是正八品的小吏,全是凭着自己处理事情的本领才挪到了四品。
这次去玉泉关,褚昭钺作为昭信校尉前往,官职品阶降到了五品,褚二夫人因此甚为痛恨,念叨了好些日子,人家都是削尖了脑袋朝上边钻,怎么自家儿子好不容易爬到四品,反而求着降职了呢。
只不过,不管怎么样,褚昭钺与褚昭志相比,却还是颇有优势的。
褚昭志自小便长在内宅,以亲近褚老太君为己任,日日粘在祖母身边,口中甜甜的捧着褚老太君,见着褚老太君身边美貌的丫鬟便眼珠子都不眨,褚老太君瞧着并不在意,反而欢喜:“阿志聪明,这么小便知道分辨美丑。”
就这样,褚昭志养在褚老太君身边,自小便是在脂粉群中打滚长大的,只知道吃喝玩乐,胸无大志,等及到了念书的年纪,送去褚氏族学,才念了几日便哭着要回来,口中忿忿:“夫子不喜欢我,同窗也挤兑我。”
褚老太君心疼孙儿,不想让他遭人白眼,索性请了西席回来教国公府几位公子,第一位夫子耿直,只是喜欢聪明伶俐的,因而偏爱褚昭钺,对于褚昭志却正眼都不看一下,弄得褚昭志又觉得没脸儿,只在褚老太君面前哭哭啼啼的说夫子的坏话,没得半年,这位夫子便被褚老太君找了个由头遣出府去了。
后来聘的那位夫子,打听到原来那一位被打发走的缘由,心中警醒,一味的捧着褚昭志,每次褚老太君问及孙子们念书的情况,只将褚昭志大肆夸奖,赞他是人间少有的俊才,褚老太君听了心中欢喜,对于这位夫子重重嘉奖:“只要你肯用心教,这束脩少不了你的。”
这位夫子在楮国公府一直呆了十余年,如鱼得水,每年拿到的束脩与赏赐足足养活一家人,日子还过得有滋有味,直至楮国公打发褚昭钺与褚昭志两人去参加科考,他便赶着去辞行:“家中母亲年岁已经渐大,要回去侍奉老母,是不能再在府中教贵公子了。”
褚老太君赞了两句,孝心可嘉,打发了他一笔厚厚的盘缠,那夫子拿了盘缠收拾了东西飞奔着离开了——不离开作甚?等着两位公子下了考场,自己这些年做下的事情便露馅儿了。
原来那年正逢大比,楮国公觉得自家子弟也该下场试试,看看这些年学习是否有成效,褚老太君也极为赞成,心道自己的阿志这般聪明伶俐,夫子日日赞他,定然是会一举夺魁蟾宫折桂的,故此点头应允:“昭钺昭志都去,也别让人家说我们国公府的子弟只会靠祖荫,也让他们瞧瞧咱们府里的俊才。”
等到揭榜后,高下立判,褚昭钺榜上有名,虽然没有中到状元,可名次十分靠前,位列第十五,而褚老太君拿了抄录回来的金榜看了又看,却没找到褚昭志的名字,不由得大怒:“这些评卷的究竟怎么看的?阿志这般才学,竟然落榜,分明是嫉妒他,生怕取了他出了头,没他们的位置。”
楮国公见褚老太君这般拎不清,一味的维护褚昭志,也不好说多话,赶紧打发了那个夫子离开楮国公府,托了人将褚昭志送去了国子监:“国子监里的博士都是博学鸿儒,让昭志到那里头念几年罢。”
褚老太君嘟嘟囔囔了几句,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将褚昭志送去了国子监,褚昭志在国子监里念书,最大的收获便是结识了章太傅家的孙子,继而通过他在游宴上认识了盛明珠,两人一见倾心,最终喜结良缘。
褚老太君早些年最喜欢拿褚昭钺褚昭志两人相比,可就是那年科考以后,她便不愿意再将两人相提并论,因着褚昭志没有上金榜,显得褚昭钺更有能耐,褚老太君便更不喜褚昭钺了,只盼着褚昭志能有什么地方能比褚昭钺强就好。
这会儿忽然听得褚昭莹提及他们这一辈里头,是褚昭钺最有出息,褚老太君气不打一处来,仿佛自己的一块伤疤又被人揭开,鲜血淋漓,痛了又痛,坐在那边的褚昭志反倒没有他祖母这般愤怒,自己不及褚昭钺,这是不争的事实,有什么好生气的呢,自己有自己的长处便好了。
瞧着褚老太君的脸孔红了又红,褚昭志觉得自己该站出来说两句话,好让祖母心平气和些,他整了整衣裳袍子站起身来:“三妹妹,大哥委实是有出息,可再有出息也不能忘了个孝字,历史上有大作为的,谁不是孝字当先的?而咱们大哥是怎么对祖母的,你又不是没有见到,哪有祖母健在却自作主张要搬出楮国公府的道理?我知道你是为大哥鸣不平,可你有没有想过祖母的心情?”
褚老太君的手总算不颤了,她两只手指捻紧了一颗檀木珠子,眼睛半垂着,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毕竟她的阿志最贴心,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维护她,自己可是没白养了他!
“二哥,世人皆说都说子孝孙贤,可这孝顺也是有缘由的,是不是?”褚昭莹站在那里,冷笑了一声:“若是一个苹果坏了核儿,里边还长了虫子,你是否还会喜欢那个苹果?倘若一个人总是伤你的心,你还会贴着过去,用自己一张热脸贴到冰块上边?”
褚昭志本以为自己说得到位,用一个孝字就能压住褚昭莹,可万万没想到对方一点都不买账,反唇相讥,弄得他站在那里,实在尴尬。
“三妹妹,你这样说便不对了。”盛明珠本来是笑吟吟坐在那里,见着褚昭志吃瘪,赶紧来声援他:“三妹妹说的那个坏了核儿的苹果,指的是谁?热脸是你大哥,冰块,莫非说的是祖母不成?”
褚老太君将檀木佛珠重重的放在了桌子,脸色沉沉:“莹丫头,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莫要以为翅膀硬了,就想飞了。”
褚昭莹哼了一声:“祖母,我可没这个想法,您若是要故意强加到我头上来,我也没法子,反正您看我们几个早已不顺眼,今晚我将想说的都说出来,只不过是让您觉得更不顺眼罢了。不顺眼与更不顺眼,差不离儿,可我却心中爽快,值。”
“莹儿!”褚二夫人大惊失色,一把抓住了褚昭莹的手往座位上拽:“莹儿,你这是疯了不成,怎么这般与祖母说话?还不快些坐好了!”
楮国公微微蹙眉:“昭莹,你说的话僭越了,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他朝褚昭莹望了过去,心里头暗暗的想着,以前觉得这三侄女活泼可爱,只是现在她也太不顾及她祖母的脸面了,这般说话,哪里孙女该对祖母说的?一点规矩全无,莫非她是自持被贵妃娘娘相中了,有意向要选她做皇子侧妃,故此才有这般气焰?
金花茶宴以后,慎王府曾经来了位嬷嬷到楮国公府来送礼,说是宫里的贵妃娘娘赐给楮国公府三位小姐们的,还特地问了下褚老太君,三小姐褚昭莹是哪年出生,可曾及笄。
褚老太君听了心中一凉,这个架势,莫非是贵妃娘娘瞧中了褚昭莹?她不由得暗自后悔,早知道就不带二房那两个丫头出去了,每次都将三房的芸丫头给压了下来,真是让人气恼。
好不容易熬到那老嬷嬷走了以后,褚老太君赶紧将那三份礼物打开,给褚昭芸与褚昭涵的,都只是一只多宝簪子,式样简简单单,上头镶嵌的宝珠也不是很多,而给褚昭莹的,很明显要比褚昭芸和褚昭涵的要好得多,一双沉甸甸的翡翠玉环,水色好,油头足,当下便有些慌,看起来芸丫头是没进慎王府的福分了,自己可不能看轻了莹丫头。
这一个多月以来,褚老太君对于褚昭莹和颜悦色了许多,可偏偏褚昭莹一点也不为之所动,还是一张刀子嘴,犀利得很,想说什么便要说出来,也不顾这做祖母的颜面,就如今晚,她竟然当众暗指褚老太君偏心,这让褚老太君再也挂不住了。
“你回自己院子里头去罢,我这里也有不着你陪着来守岁了,只怕你在这里一刻,我便堵心一刻。”褚老太君绷着脸道:“你以为自己已经是慎王侧妃了不成?皇后娘娘的赐婚懿旨还没下呢,哪里就轮到你来猖狂了?即便是赐了婚又如何,你莫非就可以不顾孝道了?我看着全是你那个大哥带的头,全然不将我这做祖母的放在心上了!”
褚昭莹站得笔直,眼睛黑白分明,有如天上的寒星,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盯住褚老太君看了一眼,转身便朝大堂外边走了去。
“莹儿!”褚二夫人低低喊了一句,可却没那个胆量站起身来去追她,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褚昭莹越走越远,门帘一晃,那个窈窕的身影已然不见。
“老二媳妇,看你怎么教的,你的儿女都成了这般模样,一个两个的横得很,对我这个做祖母的,哪有半分敬重?”褚老太君的视线扫了过来,见着畏畏缩缩坐在那里的褚二夫人,只将一肚子火气朝她发泄:“你可要好好反省一下,为何老三媳妇将孩子教得这般好,你的全长歪了。”
褚二夫人红了一张脸,好半日不敢抬起来,她身边坐着的褚昭涵两只手笼在手笼里,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只盯住自己的膝盖那处看,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慌慌乱乱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