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片沉寂,桌子上放着的灯火跳跃,让投在地上的两条身影不住的晃动,一忽儿重叠到了一处,一忽儿又倏然分开。
“阿钺,你且回去罢,我会慎重考虑下你的提议。”过了不知多久,楮国公这才说出了一句话,说得极为缓慢,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
“多谢大伯父体恤。”褚昭钺站起身来,朝楮国公深深行了一礼:“我不想做楮国公世子,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不想只是借着楮国公府的身份为自己添上光环,我想要用自己的本事去过自己的生活,去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一点也不想躺在祖荫里活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必须要做一个真正的自我。”
楮国公惊讶的一抬头,只觉眼前的褚昭钺比素日又要高大了几分,他的眉眼间多了些说不出的意味,神采飞扬,就如被雕琢过的璞玉,在这暗夜的屋子里闪着光芒。
“阿钺,你的想法很好。”褚昭钺点了点头:“我却不知你竟然有这般志向,很好,很好。”
“是她让我明白了这真谛,否则我还是跟别人一样,没有追求没有自己的方向。”褚昭钺唇边浮起了一丝笑容,一想到芳华,他便有心醉的感觉。
“她?”楮国公一双眼睛盯紧了他:“是谁?”
“芳华。”念出这个名字来,褚昭钺心仿佛化成了一滩春水,软绵绵的流过,让他沉醉在那温暖柔和里,再也脱不了身。
“我听说她将咱们府里的聘礼都拐走了,你还这般惦记她?”楮国公探究的看着褚昭钺,有些不敢相信:“莫非她是给你下了蛊?”
“大伯父,她又没犯错,跟我和离带走陪嫁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何说是拐走了?芳华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大伯父您可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一听楮国公说芳华将聘礼拐走了,褚昭钺便有些急眼:“分明是那些人看不得人好,故此才这般捏造罪名,芳华可是正正经经的带着她的陪嫁走,那些人说多话也没用。”
楮国公微微一笑,他那次在园中散步,听得有人在跟自己的丫鬟仆妇抱怨,说盛家那外室女真是个没良心的,竟然将褚家给的聘礼却带走了,连一块布片儿都没有留——那人可是褚昭钺的母亲褚二夫人。
“阿钺,听你这口气,莫非你还在惦记着她?”楮国公心中若有所悟,望着面前的侄子,想到了那位在府里仅仅就呆了大半个月的侄媳妇儿——虽然众人都说她出身低,可他却注意到了这姑娘的独特。
出身乡野,可气质却实在是好,见着这么多身份高的人,却一点也没显出自卑来,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仿佛她天生就是在这钟鸣鼎食的国公府长大一般。她是以冲喜的新娘子这身份进府来的,若是换成旁人,定然是顾影自怜,只觉自己命运乖蹇,可她呢,却还是带着那灿烂的笑容,一双眼睛明亮得如夜空里璀璨的星辰。
对了,她还有个很特别的身份,她是铃医,据她自己说,她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
“那你这腿,是不是也是盛姑娘治好的?”楮国公忽然有些隐约的感觉,阿钺能站起来,这位盛姑娘居功甚伟。
“是,是她给我治好的。”褚昭钺赶紧将这功劳归到了芳华身上:“大伯父,你别再喊她盛姑娘啦,她姓钱。”
“为何又姓钱了?她到底是不是盛思文的女儿?”楮国公听着褚昭钺纠正自己,很是奇怪:“她不是盛家的二小姐?怎么和离之后却改了姓氏?”
“这事说来话长,以后再跟您说罢。”褚昭钺笑着朝楮国公拱了拱手:“昭钺先谢过伯父关心,这世子之位,昭钺真是没有非分之想。”
话题又绕回到这上头来了,楮国公垂下了眼帘,声音清冷了几分:“阿钺,你去罢,我自然会好好考虑的。”
褚昭钺深深看了楮国公一眼,低声说了一句:“大伯父,有些事情别放在心里,一个人背着心里苦,而且都不知道跟谁去说才好。大伯父,昭钺已经不是孩子了,能体会到您当年的心情,也想帮着大伯父做些事情。”
“你知道些什么?”楮国公惊跳了起来:“当年,当年的事情你如何会得知?”
那件事情,发生在他成亲之前,而且当时做得十分机密,莫要说褚昭钺,便是褚大夫人都不知晓,楮国公疑惑的望了褚昭钺一眼,拿不定主意侄子究竟知道了些什么——今晚褚昭钺说的话听起来,字字句句都有玄机。
“大伯父莫要问我为什么会得知,反正我隐约知道了一些事情,可也不能确定。”褚昭钺脸上露出了笑容来,看上去神色十分真切:“大伯父素来待我很好,昭钺也想替大伯父做些事情,如能供大伯父差遣,昭钺万死不辞。”
“昭钺,都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罢了,过去便过去了,不用再提了。”心底里一阵痛,楮国公只觉得自己快要说不出话来,现儿再说那些往事还有什么用处?风过水无痕,即便当初是大风大浪又如何?究竟还是回归了宁静。
“既然大伯父这般说,昭钺也就不多事了。”褚昭钺朝楮国公行了一礼:“大伯父保重身体。”
望着褚昭钺的背影,楮国公的眼睛渐渐的湿润了起来。
当年,若是他早知道母亲与祖母会有那般心狠手辣,他会防备着她们,她也不会死,而他们的孩子……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岁了,比昭钺还要大。
心痛的感觉又上来了,楮国公只觉额头一片细密的汗珠子,许多年没有这感觉了,就因着褚昭钺今晚的话,前尘往事又重新浮现在心间,他闭上眼睛,似乎就见着了她那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
“文偃……”她的呼喊声是那般温柔,就如一阵春风拂过他的心坎,让他全身都轻快起来。
她就站在自己不远处,在暖黄的灯影里,一张脸已经模糊,但他依然还是能认得出那个人就是她,二十多年了,她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样窈窕纤弱,面容还是那样清纯可人,而自己,却随着岁月的流逝变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中年男人。
“阿音。”他轻轻吐出了这两个字,心间好一阵激荡,他伸出了一双手,显得很是急切,话语也随之热烈了起来:“阿音,你快过来,让我好好的看看你。”
那道影子猛然扑进了他的怀抱,轻得像一片羽毛,楮国公的手想要扶住她纤细的腰肢,可却扑了个空,怀里似乎有个人,可却摸不到她,没有一丝温热的气息,没有她昔日那深情的注视。
“阿音,你走了吗?”楮国公惊慌了起来,二十多年前他失去了她,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即便是在梦里见到她,也只是朦朦胧胧的见着她流泪的眼,听着她凄凉的呼喊之声。
没有人回答他,楮国公睁开眼睛,只见到一盏孤灯如豆,不住的摇晃着那暖黄的光芒。
“国公爷,”叩门之声响起:“今儿是二十五。”
“唔,我知道了,你去桂姨娘院子里说一句,让她收拾下,我等会就过去。”楮国公抬起一只手擦了擦汗,目光还有些飘忽,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在那片残黄里,显得惨白一片。
这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不过两进屋子,这是国公府里给姨娘们准备的。楮国公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朝后边那进屋子走了去,有一间窗户透出了些光亮,门口站着一个小丫头子,见着他过来,行了一个礼:“国公爷安。”
“姨娘还未睡?”楮国公没有看她,一只手贴到了门上。
“姨娘在等您哪。”小丫头子的话脆生生的,就跟铃铛儿一样响着。
楮国公的手用了些力气,推开了门,坐在桌子旁边的妇人将手中的针线活放下,一脸惊喜的站了起来:“国公爷过来了。”
“这么晚了还在做针线,何苦,仔细眼睛坏了。”楮国公走了过去,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那堆布料看了看:“这是准备做什么?”
“国公爷,眼见着这天气冷了,我想给您做见夹棉锦袍,外头绣庄的哪有自己做的阵脚细密,中间放的那些棉花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好的,自己做的更放心。”桂姨娘笑着捧过来一盅热茶:“国公爷先喝口茶水暖暖心。”
楮国公接过茶盏坐了下来,望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桂姨娘,心里忽然有些恻恻然,他心中有些诧异,今晚可真是奇怪,怎么就如此心情难以平静,这可是很长时间没有过的感觉。
“国公爷……”桂姨娘有些踌躇:“国公爷在看什么?妾身有什么地方不对么?”
“我问你,给我做姨娘,你可后悔过?”楮国公喝了一口茶,慢慢悠悠抬起头来,桂姨娘进府门的时候,不过十五岁年纪,现儿已经三十多了,这十几年光阴,就如飞一般过了,昔日那姿容秀美的姑娘,现在已经变成了中年妇人。
“国公爷!”桂姨娘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国公爷你这是在说什么话?妾身如何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