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愧，良知，越来越强烈，钱谦益决定，尽自己毕生余力，做些有益之事。从这一刻开始，他要再度回到曾经，做回自己。为大明百姓，钱谦益开始努力劝说清将多铎。他一再表示，江南百姓，一向驯顺，断然不会爆发动乱。
他说，对这一地区的百姓，不需诉诸武力，可轻而易举地平定。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多铎保证，不会伤害江南百姓。之后，钱谦益利用个人影响力，来到江南，劝说各地士绅，道“天与人归”，希望这事能和平解决。
尽管在众人眼中，钱谦益依旧是投敌之人，依旧是卑鄙小人。然而实际上，钱谦益此举，并非要替满清效力，他是不愿扬州大屠杀场面再现，他不要悲惨结局，希望能阻止清军挥舞屠刀，解救成千上万汉人之性命。
历史上，总有一些非常时刻，或许是朝代更替，或许是动乱不堪。政局动荡复杂，超乎常人想象。未来时局，风云莫测。因此，很多人的做法，是非难断。在大是大非面前，很多事情，难以定论。
明末清初，钱谦益没誓死抵抗，迎清兵入城。可他并没有为虎作伥。于他来说，归于清廷，无非是为自己寻得出路。这条路，万般艰辛，为此，他忍受世人所不能忍之事，内心痛苦不堪。
此时此刻，远在家中独自居住的柳如是，内心也是万般煎熬。她不愿丈夫一辈子背负卖国之名。她想他回来，想他回到从前。
于是，一封封家书，连连送去。信上，布满相思之情，写满相思之苦，字字深入人心。同时，柳如是用心劝解钱谦益，希望其能急流勇退，早日回家。那时，两人可纵情山水之间，从此隐居世外，逍遥自在。
或许是无法忍受世人的诽谤，或许的确后悔当初的行为，亦或许仅是出于对柳如是的愧疚，那日，钱谦益看着柳如是的信，心开始动摇。想起自己已然花甲之年，何苦如此追逐名利。他想，那份爱情是自己千辛万苦寻来的，自己自应倍加珍惜。思及此，他终于下定决心，放弃眼前的荣华富贵，回江南，寻爱妻，共此生。
于是，当年六月，钱谦益向朝廷托病辞官，获得应允，脱下官服，再度回乡。不管是何原因使其放弃高官厚绿，他既能悬崖勒马，就值得被尊重。此般做法，让其在世人面前，残留了几分尊严。
如若钱谦益一直错下去，选择在清廷之庇护下，挥霍无度，对酒当歌，安乐至死，那么，恐怕坊间对其降清之事，自不会争议颇多。历史上，定会这般记录他：叛国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钱谦益回到苏州，昔日古城，已然物是人非。改朝换代，更替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改变的是一个国家，是一个民族。土地，人民，都不再是昔日模样，纷纷呈现出另一番景象。仿佛所有的生活，都变了模样。
此时，苏州已是清朝江南巡抚之地盘，不再是大明之天下。它在满族人手中，任其宰割。这时，土国宝任江南巡抚，管辖江宁、苏州、松江、常州、镇江五府。因位高权重，他可在所辖之区，任选自己府邸。
拙政园，钱谦益借住的地方，被其看中，自想据为己有。因着有钱谦益在此，土国宝未轻举妄动，只是先占了拙政园中东部，准备伺机而动。此种行为令钱谦益万般气愤，可他丝毫没有办法，终日愁苦。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拙政园的主人，灵光一闪，便有了主意。他将拙政园悉数卖给海宁相国陈之遴。这样一来，拙政园乃相国陈之遴之产业，土国宝再不可一世，也不敢公然鲸吞相国财产。
至此，钱谦益不再为住所担惊受怕，终得安宁。年少时，他纵横官场；中年时，他享受生活；年迈时，他收获红颜知己。可说，他一生甚是快哉。不曾想，今时今日，他竟然受到这般屈辱对待，内心自是万般煎熬。
然而，此番改朝换代带给钱谦益的冲击仍在。它不肯绕过这年迈之人，只想在其心口划下道道伤痕。此后，他的生活，诸多不如意，万般不随心。他宛若水中的浮萍，漂漂荡荡，无法靠岸。
今古寰宇，孤忘英雄
杨花飞去泪沾臆，杨花飞来意还息。
可怜杨柳花，忍思入南家。
杨花去时心不难，南家结子何时还？
杨白花还恨，飞去入闺闼。
但恨杨花初识时，不抱杨花凤巢里。
却爱含情多结子，愿得有力知春风。
——《杨白花》
重返故里，却寻不回怀抱，尝不到温情。等待他的，是重重苦难，痛彻寒骨。一波苦难终结，另一场艰难才开始，他的生活，花开花落，饱经磨洗。生活仿佛与他开了一场惊天玩笑，而他终究只能接受。
江南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知晓钱谦益叛国投敌。他早已声名狼藉，有很多人恨透了他。他所到之处，无一安宁，谩骂，嘲笑，讽刺，一浪高过一浪。他像是无源之水，寻不得方向，找不到归宿。
或许，一般人投清，百姓们并不在意，至多在背后骂几句而已。然而，钱谦益不同，他是昔日明朝重臣，颇受瞩目。明朝，气数殆尽，那时，他甚至是整个大明的风向标。很多人，唯他马首是瞻。但谁也不曾想，大敌当前，他竟第一个出城，率众投降。
钱谦益的投降，让江南百姓痛心疾首，他们顿感失去重心。同时，他们也深感被其道貌岸然所骗。整个江南，童叟在内，无不对他恨之入骨，恨他假仁假义，恨他贪生怕死，恨他置大明于不顾。
此时，昔日的钱谦益，已然逝去，德高望重，文坛泰斗，都已是过往。如今，留在他身上的，皆是骂名，人人弃之。甚至是柳如是，也无法抹去那道伤口，常常冷面视之。他的生活，万般凄苦，无处可诉。
更有无名氏，在苏州虎丘的石头上，刻下两首七律。其中一首广为流传：
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
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
、
这般讽刺，之于钱谦益，无非是痛上加痛。他像是从天堂跌入地狱，各种滋味，非亲身经历，怕是无法理解。据考证，陈子龙曾在遗著《陈忠欲公全集》中记载了钱谦益此时的心情。世俗的难堪，爱人的冷漠，都宛若利剑，深深刺在他心上。即使他再豁达，也无法一笑泯之。纵使世人万般挖苦，表面上，钱谦益皆是坦然处之。他知道，自己有愧于心，愧对大明王朝。他独自忍受那些嘲弄，忍受世人的恶语。他想，时间会冲淡一切，岁月是最好的疗伤方式。他会尽力弥补，慢慢治疗柳如是心中的伤，只求她，不要坚持太久。
然而，对于柳如是的冷嘲热讽，钱谦益万般感怀，常常暗自神伤。那个曾经与自己风雨同舟之人，却不能与自己共患难，他自是心痛不已。他以为，至少，她会给他怀抱，可显然他错了。她无法给他安慰，只能让他的心更加痛。
在柳如是心中，自是无法原谅他，她常常念起他的投敌行为。这道心坎，像是烙印在心灵深处，无法忘却。每当面对钱谦益，她都控制不住，总想对其冷嘲热讽。她一直放不下对他的恨。有些人，有些事，可以被原谅，可是，要看他值不值得。
柳如是这一生，一直心高气傲，即使沦落风尘，也不让自己沉沦。她心中，有着一把尺，给自己定位，也给身边的人定位。她决不允许自己越过这把尺，如果身边之人越过它，她也定然无法谅解。
虽然钱谦益放弃了高官厚禄，回到柳如是身边，日日诗酒，以消耗残余之生命。但这并没有换得柳如是的回心转意。两人之间，像是建筑起一道高墙，无法逾越。他尽全力走向她，她却一直后退。他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无法挽回。
此时，他与她的爱情危难重重，前所未有。两人各自小心翼翼，生怕一个碰触，一发不可收拾。他依旧爱她，可不知如何挽回。她想回到曾经，可不知从何开始。伤痕累累，心痛万般，她都独自承受。
世人的唾骂，自己的愧疚，让钱谦益内心万般煎熬。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他常常因一些不遂意之事而动气，仿佛自己的情绪自己无法控制，常心浮气躁，暗自伤怀。他时常绕屋彷徨，自言自语，可依旧无法排忧解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