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静好，孤窗品茗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上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金明池·咏寒柳》
柳絮乱飞，清朝初建，他与她之间，便多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无法跨越。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天不遂人愿，柳如是以为的知己，却并非真知己。他给了她安稳，却深深伤了她的心。如果她能遇料这份未来，定不会选择这份安稳。
没有未来，他与她，自不会相依相随。柳如是将会离开这个人，这个曾给过他一切的男人。从此，死生不复相见，如同陌路。这些，她一五一十地告之钱谦益，希望其能改变初衷，和自己海角天涯，隐姓埋名，钟情山水，双宿双飞。
没有富贵，没有叨扰，没有世俗，只有彼此。山山水水，伉俪情深，共此一生。远离世事纷扰，远离大明大清，隐世于丛林，两人相知相许，共此残生。这般期盼，是柳如是的，当然，这也是她的坚定。如若不然，她誓死也不会随钱谦益入京。
柳如是态度坚定，钱谦益态度也甚是坚定。他不改初衷，奔向荣华富贵，为此甚至先行北上。此时，他还想着，日后再回来接柳如是。这样，美人，功名，皆收囊中。他这般想着，自是这般做着。
世间男子，皆看重江山，轻视美人。他以为，她只是暂时闹性子，自不会一直坚持。她是他的依附，不会脱离他。也许小别胜新婚，他日两人在京都重逢，定会万般恩爱，不分彼此。此时，她需要的，只是时间。
临行前夕，正值中秋佳节，柳如是与钱谦益再次泛舟西湖。西湖，圆月，似乎注定了他与她的一切。美好，悲戚，分离，伤心，都在此，在此开始，在此结束。本是团聚之日，可他与她却分别在即。可是，两人心情却是迥然不同。
此刻，一个是满怀喜悦。是的，钱谦益万般开心，他终有出头之日。他不再是闲云野鹤，从此将平步青云。美中不足的是，他将与挚爱别离。但他相信，这别离是暂时的，只是一段时间。等过些时日，她定会再次相依相随。
一个则是悲伤缠绵，心痛不已。柳如是深知，钱谦益此行，将飞黄腾达。可是，这并非她所愿，她渴望着，为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凄凉的月色，凄凉的人心，凄凉的环境，凄凉的爱情，人生，处处话凄凉。
柳如是望着万般欣喜的丈夫，顿感沧桑。从何时起，功名利禄在他眼中变得这般重要，值得他放弃尊严，放弃一切。可是那些，不过是过眼云烟。她望着熟悉的月光，望着熟悉的湖水，望着熟悉的人儿，轻吟了一首诗：
素瑟清樽迥不愁，柂楼云雾似妆楼。
夫君本志期安桨，贱妾宁辞学归舟。
烛下鸟笼看拂枕，凤前鹦鹅唤梳头。
可怜明月三五夜，度曲吹萧向碧流。
宁静，柔情，甜蜜，简单，幸福。田园生活，山水诗画，比翼双飞，白头偕老。柳如是希望用这般生活图景来挽留钱谦益，唤起他曾经的记忆，唤起他沉睡的爱国之心，让他忘却似锦前程，和自己山山水水，了此残生。
可是，钱谦益早已动了功名之心，一时之间，无法收回。任柳如是想尽办法，皆无济于事。人心，一旦迷惑，终难回归。流言蜚语，恶言相向，都不能停下。即使面对曾经最爱之人，也是惘然。
不久，清廷传来旨意，南明降臣皆到京都授职。出行之日，众降臣家眷皆随行，唯有柳如是拒绝北上。她心意已决，任钱谦益如何劝解，都无济于事。她心中，烧着熊熊烈火，任何柔情似水，都浇灭不了。
非但如此，柳如是还无畏无惧，做了一件惊天动地之事，令所有人折服，甚至载入史册。她穿上大红衣衫，只身立于路边，为丈夫“送行”。她自不会无缘无故穿上红衣，如此这般，自是有一定道理。
红衣既“朱”，是大明朱姓，此般举动，无异于反清复明。如此明目张胆，可说是视死如归。即使清军气势如虹，她也丝毫不为其所动。她虽不能撑起大明的一片天，却愿为大明放弃生命。一小小女子，面对生死的泰然，让人万分敬佩。
彼时，清军杀气腾腾，可说人人惧怕。多少大明军队，惨死在他们的铁蹄之下，多少爱国志士，惨死在他们的刀下。可以说，如今，这些降臣，怕的就是这些，怕战死沙场，怕一命呜呼。可柳如是万般坦然，丝毫不畏惧。
柳如是就是这样，敢爱敢恨，不顾世俗目光，将生死皆抛弃。只要是心中所想，即使布满荆棘，都会付诸行动，丝毫不犹豫。因着这份坚持，让她抛弃了幸福，远离了丈夫，独守空闺，万般凄凉。
其实，柳如是的本意，是当场羞辱降臣，激怒清军，然后慷慨就死。她终究难以接受钱谦益弃明投清之举动，希望借此举保全名节。这般大胆举动，惊吓了当场所有人。殊不知，满族兵将，初入中原，未能解这一举动之含义，因此柳如是得以幸免。
尽管未能如愿，但柳如是的这一举动堪称壮烈，令在场降臣自惭形秽。在场降臣，皆是男子汉大丈夫，曾经皆信誓旦旦，誓死保卫大明朝。如今，见柳如是这般，自是万般脸红，目瞪口呆，惨然失色。
这场送别，别开生面，甚是特别。她的举动，使众人黯然，也让其在历史上画下了重重一笔，多少年后，当人们读起这段历史，不禁对她赞叹有加：赞她机敏聪慧，赞她胆识过人，赞她是巾帼英雄。
就这样，钱谦益离开了，去了京城，做了清廷重臣。柳如是独留南京，独自守着那份爱国情怀。伤心，寂寞，她独自承受，再苦再难，她皆未向他求助。即使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步伐太沉重，她无法承受。
爱与恨，痴与念，都在这一刻结束。他与她，从此南北相离，往来甚难。他心中，还有着念想，念着有朝一日她能来到京城，与自己双宿双飞。可她知道，自此一别，很多曾经都成过往，相见遥遥无期。
只因柳如是知道，钱谦益不会为她放弃荣华富贵，她更不会为他放弃大仁大义。政治上的分歧，已然让他们越离越远，再也回不到曾经。那些美好的片段，只能在记忆里深埋，留待多年后细细回味，是苦是甜，都无法珍藏。
韶光已逝，沧海桑田，岁月静好，真情不在，人心更替，万般伤怀。这世间，风景善变，风云难测，而最最捉摸不透的，依旧是人心。她本以为甚是了解他，殊不知，她看到的都是假象，都是幻想。
江山不再，浊酒柔情
生绡一幅红妆影，玉貌珠冠方绣领。眼波如月照人间，欲夺鸾篦须绝顶。
怀刺黄门惨误投，遗珠草草尚书收。党人碑上无双士，夫婿班中第二流。
绛云楼阁起三层，红豆花枝枯复生。班管自称诗弟子，佛香同事古先生。
勾栏院大朝庭小，红粉情多青史轻。扁舟同过黄天荡，梁家有个青楼样。
金鼓亲提妾亦能，争奈江南不出将。一朝九庙烟尘起，手握刀绳劝公死。
百年此际盍归乎，万论从今都歪矣。可惜尚书寿正长，丹青让与柳枝娘。
——袁枚《题柳如是画像》
本以为，从此海角天涯，此生不复相见。可世事难料，柳如是不曾想，他还能再度回到自己身边，两人姻缘未了。而这段分别，许是对两人爱情的一种考验。经历越多，感情越真，他与她才能走到最后。
也许，他是为了她回来，也许，他看淡了一切。总之，他回到她身边，忍受着她的冷嘲热讽。即使，她无法忘却一些伤痕，可他是最好的疗伤师。一步步，再度让她打开心门，再度对他不离不弃。他贫穷，她不嫌；他有难，她鼎力相助。
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情分，自是无法预料。他与她，本是无法相交的平行线，因着缘分，走到一起。又因为世事变迁，再度别离。结果，两人依旧走到一起，风雨同舟。爱情，就是这般微妙，谁也无法更改。
钱谦益此行，才短短几月，就告病回家。抛弃了功名利禄，放弃了高官前途，回到了江南老家，守在柳如是身边，爱她，护她。这以后，任何要求，他皆应允。两人再度回到了曾经，共谱爱曲。
钱谦益宁可抛弃尊严、名声、爱情，去谋求高官。短短时间，却放弃得之不易的一切，弃官回家，着实令人匪夷所思。可以说，钱谦益这一生，皆伴随着不可思议。娶柳如是，投降大清，放弃高官，步步离奇。
当时，钱谦益在清廷为官，可说是平步青云，甚是如鱼得水。此般举动，令人费解，在当时，再度掀起风波，一时间，又是众说纷纭。历史随着时间冻结，如今，我们紧随这片足迹，追根溯源，寻得第一种解释。
留在江南的柳如是，竟和郑姓书生通奸。纸终究包不住火，况，她也没想隐瞒。是的，她在玩火自焚，火花一点点变亮，大火熊熊，在钱府蔓延。这般张狂，自是不能一直隐藏，不久，便东窗事发。
钱谦益之子得知此事，心中万般气愤。父亲娶风尘女子，他本就不能接受。他以为，烟花女子自是放荡形骸，一辈子改不掉。在他心中，无论柳如是是否在钱家被尊称为夫人，都来自风尘，本就不值得尊重。
如今，柳如是竟然做出这等事，更不能轻恕。他以为，柳如是此般行为有辱门风，不能被世俗所容忍，理应以死谢罪。于是，他将二人捉住后，欲要立刻杀掉柳如是，以解心头之恨，以挽回钱家名声。
也许，是柳如是命不该绝，也许，是上天连死亡之机会都不给她。此时，钱家的仆人出手阻拦，并提出将二人送官。钱谦益之子一想也有道理，这般女子，不值得自己出手，遂将其送官。可以说，此事暂时得以平息。
此时的钱家，也许成了当时的风口浪尖。先出了个投敌叛国的钱谦益，如今又出了个红杏出墙的柳如是。不是男盗女娼，胜似男盗女娼。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是是非非，在此缭绕。
随后，钱府写信将此事原原本本告之钱谦益，希望钱谦益能处死柳如是。钱谦益收到消息，万般焦急，却不愤恨。他十万火急地回信，不许儿子杀掉她。并警告儿子，如果他杀了她，便是杀了他的命根子。
随即，钱谦益立刻辞官回南京。官府接下案子，自不敢怠慢，按照当时法规办理。奸夫郑某，被当庭杖毙。而柳如是，由于钱谦益坚持不肯处死，则由其带回家，好好管教，望她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世人本以为钱谦益会责罚柳如是，轻则休了她，重则，处死她。这是作为男人应有的秉性。孰料，他再次偏离了世俗轨道——他选择原谅了她，原谅了这个不愿追随自己的人，原谅了这个背叛自己的人。
背叛，爱情，国家，伤害，谁是谁非，谁伤谁最深，无从得知。他与她，像是两只相拥的刺猬，彼此相依，却要彼此伤害。可故事的最终，究竟是谁原谅了谁，更是难有分晓。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与对错无关，只当时一段经历。
一段伤害，他与她都用尽力气，伤害了彼此。也许会后悔，会心痛，可已然是曾经，他们选择原谅彼此。那些错误，或许是因为爱，或许是因为欲，可他们都愿意改变，他与她都愿将此段深埋，重新开始。
是的，柳如是背叛了钱谦益，让他声名扫地，惹人嘲笑。但钱谦益丝毫不怪罪她，反而指责儿子为难她。也许，他是太爱她，不忍其受一点伤害。也许，他心中有愧，自觉对不起她。所以，他愿为她辩解，无论对错。
这世间，有些爱情，即使对方错得离谱，也能一笑泯之。不是不怨，不是不恨，只是因为太爱。爱情，可以牺牲的太多太多，可以改变的太多太多。即使那个人深深伤过自己，痛过之后，依然愿守在其身边，护其周全。
钱谦益此行，确实遭到世人耻笑。但也表明，他尚有自知之明，羞愧之心未灭。当此之时，士大夫尚不能坚节义，况一妇人乎。他心中，自有一把尺，衡量着他人所不能理解的一切。
钱谦益失节之事，是他心中的痛，永远无法忘却，想来自是万分羞愧。他心里明白，妇人失贞和士大夫失节相比，不值一提。那般无耻之事，自己都曾做过，自是没有资格指责柳如是。
宽容是此时此刻唯一的出路，原谅是给两人的解脱。他与她，不过是在爱情路上，不小心转了个弯，来来回回，再度回到原点。他依旧愿意爱她，她选择忘掉过去。未来，也许会有更多波折，但他们愿意同甘共苦。
不过，那时的柳如是，是否真如传言一般，不守妇道？当然，传闻真假，已无从考证。即使是真，她为何做出这等事，也值得深思。她这般，多半是对钱谦益心灰意冷，欲以报复。钱谦益也是无话可说，只好称病告假，回家安抚柳如是。
爱情，可以感天动地，钱谦益这一生，能娶到柳如是，自是万般幸福。钱谦益不忍伤其分毫，也不愿她受到半分伤害。即使她做了这等伤害自己之事，他也不会伤她。他会原谅她，包容她。
茫茫人海，他与她转身，遇到彼此，相识相爱，相知相许。两颗沙粒，历经沧海，彼此分离。或许，是爱，让两人再度重逢，或是，是上天，想让他们再度结一次尘缘，从此海誓山盟，不分彼此。
陌路擦肩，转身飘零
拂断垂垂雨，伤心荡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南乡子·落花》
彼此的错误，成就了他与她的另一段情，让他们拥有一份踏实的未来。然而，这些只是坊间传闻，真假难辨。他们的故事，是怎样的结局，值得深思。翻开历史，找寻他解，寻得另一种可信源头。
那时，钱谦益奉旨入京为官。表面上风光无限，羡煞旁人，实际上却不尽如人意。他，壮志未酬，望在此一展抱负，一心想着走向宰相。可他始终位居礼部侍郎，不曾变更。长此以往，当初的雄心壮志不再，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每每月明星稀，他总能想起她的一举一动，巧笑嫣然，诗词歌赋。那时，快乐自不必说。可如今，留下的只是凄凉。她不在他身边，生活黯然失色，生命也失了光彩。留在他身边的，只有回忆，可每次回忆，都以惨淡收尾。
是的，他怀念她，思念她的味道，想念她的音容笑貌。本以为，她会放下成见，来寻自己，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依然杳无音讯。他感到，自己将失去这段爱情，将痛失这段回忆。那个美丽的女子，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生命里。
那段时间，钱谦益还经历了同胞惨死之痛。他亲眼目睹清廷之凶残，内心无比煎熬。他曾无数次看着汉人志士宁死不降，心中自是万般惭愧。曾经同为前朝重臣，如今却天人永隔。因以，他日益不安，噩梦连连。
此外，世人的羞辱和耻笑，永无休止。那些声音，仿佛缠绕在空气中，连呼吸都是一种痛。这为他的心，图上一层层毒药，痛苦摧残。伤心，悔恨，懊恼，一步步走进钱谦益的心，让他渐渐无法负载，他的良心，也渐渐苏醒。
当弘光皇帝那曾经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再也潇洒不起来。那些曾经的回忆，逐渐在心底融化。揉碎了钱谦益的心，让他改变初衷。是的，那是弘光皇帝，是他曾经的君主。此刻，他被多铎拘押在军营。
一个意气风发的君主，曾经呼风唤雨，说一不二。可如今，只能留在这里。四方的土地，四方的天，没有自由，没有自我，任别人宰割。也许，曾经的弘光皇帝，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世间最凄凉的事也不过如此。
钱谦益再也忍不住，泪水瞬间决堤。多少年，那些伤心往事，一点点，一滴滴袭来。连日来，积下的悲哀，如洪水般扑来。他，在故主面前一跪不起。他心中万般愧疚，可说是无法面对故主。
这段时间，他在清廷当差，日日面对清朝皇帝，赶赴各种宴会，差点忘记自己是个降臣，忘却自己曾是明朝重臣，曾受到故主厚待。如今，见到弘光皇帝，他的良知，终于苏醒。他终于明白，自己的选择是多么愚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