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楼房的楼梯很窄,南庆扶着扶手,走得很小心。
扶手只有右手一边,他不得不用受伤的手抓牢,却难免带动了伤口,每扶一次便会痛一下。
“南庆,过来吃早餐。”
恍惚中听到明蓝的招呼,他禁不住笑起来,一松手,加快了脚步。
他数漏了两个台阶,整个人毫无预兆地被自己的脚绊倒。
疼痛让他清醒过来,那个温柔甜美的声音竟只是幻觉。她不在这栋房子里!就算他像个傻瓜一样整晚在她的房里等了她一夜,抱着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待她回头找他,她还是走了。她那么残忍地对待他,是因为她的温柔不够分吗?是了,当听到她心心念念的人原来也爱着她时,她还会有多余的精力来顾及一个可怜的瞎子的感受吗?他和江淮不同,就算轮椅比较慢,他也已经领先了他十三年,他有什么自信可以赢他?如果他不是阮伯雄的养子,恐怕条件再差的女孩子都未必愿意嫁给他这样一个双目失明的私生子。他早该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残破的救生圈,当有一艘她渴望已久的大船来接她的时候,他的命运只能是被丢弃。
“先生!您脚动一下试试,能自己起来吗?”阿勇丢了手上的餐具,小跑到楼梯口。
他像个被抽去了所有活力、所有倔强的木偶,只机械地摇了摇头。
他累了,他争不过命运。曾经也无数次地安慰自己,努力可以赢来自己的尊严,即使看不见,也要做一个活得很骄傲的瞎子。别人希望让他继承家业的时候,他就去学商业知识;别人放弃让他做继承人的念头后,他还有他的音乐可以依靠;别人希望他认清现实,找个愿意伺候自己的女人结婚的时候,他不甘心放弃对纯洁爱情的憧憬;当终于事业小成,而心爱的女人又出现在自己的世界时,他没有退缩,而是勇敢地出手。他爱的那个女孩大概想象不到,和她在一起,对他而言也过了重重的心理关卡。先是确定自己完全不会因为当年的那场绑架案而迁怒于她,因为哪怕有一丝一毫的芥蒂,他都可能在未来伤害到无辜的她如果是这样,他宁可选择远离她;然后,他又开始害怕自己的残缺会遭到嫌弃,担心自己没有资格对她说爱这个字,可是,她是那么纯洁善良,温柔如水,她从来没有嫌弃过他的不便,反而在短短几次接触过程中对他关怀备。即便他明明知道,她的温柔多情更多的时候给了另一个不幸的残障男子,他还是深深地被震撼了。他的心在认识她之后一天天变得柔软,也一天天变得刚强,他抛开了所有顾虑包括难以启齿的自卑,一步步地用自己的方法去攻陷她的心。可当他回头来看,在他下定决心爱她之前,他就已经不受控制地爱上了她。
他知道这是一场硬仗,他并不是无可争议的赢家。而无论江淮是否有心与他角逐高下,他都注定已是这场爱情战役的参与者,那是他和他都无可回避的命运。
如今胜败已见分晓——他输了。
明蓝的眼神坦荡而温柔,只是瞳仁里凝着薄雾般的忧伤,可是当她望向江淮的时候,她的唇角还是扬起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似乎是在宽慰他眉间比她更深的痛楚。
江淮只觉得自己的心弦一颤,有一种难以克制的情感一瞬间迸发了出来,他几乎没有思考便道:“明蓝,可不可让我再握握你的手。”
她一怔,将自己的手指主动地塞近到他的右手边。他的手指渐渐张开,将她的手裹在掌下。他的手很软,仿佛柔若无骨,却依然宽大而温暖。
明蓝的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他的手没有着力,轻易便被她摆脱。手指在她的手背滑落到床上。她这才惊觉自己的动作有些突兀,生怕伤了江淮的心,又再一次地主动握住了他。
江淮笑了笑:“没关系,明蓝!没关系……”
明蓝心痛:“什么叫没关系?江淮,你的感觉怎么会没有关系?如果我早知道,你会对自己那么坏,我……”
“你就不会遇到南庆了吗?”江淮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炽热,却又很快变成湖水般宁静,“也许,你们还是会遇见吧?即使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你知道吗?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害怕又渴望出现的事,就是希望有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能带你离开江家。”
“江淮,你早该让我知道啊!一想到你为我心里所受的苦,我就觉得自己欠你更多了。”
“你从不欠我什么,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是吗?”他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时至今日我也不后悔我的决定。我对你的心已经无从隐瞒,或许这个真相会给你造成困扰。明蓝,我不晓得你会不会因为我的懦弱而怪我,可是我想告诉你,我真心地觉得,不是所有美好的东西都需要用占有这样的形式来得到。你看着我,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的离开是我的遗憾,可是天并没有塌掉,我也总得继续活下去。”
明蓝想了想,道:“江淮,我有一句话还是很想问,希望你老实地回答我。”
“你说。”他看着她,“这一刻起,我对你的心是坦白的。”
“我想离开一阵子,也许是回国,也许是去越南的其他地方散心,可是再之后的事,我还没有细细想过。如果……如果我最后回到你身边,你会不会比较开心?”
“我想我会的。”他挣扎了几秒,还是说了出来,跟着是畅快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说出了心中堆积的情绪,感觉轻松了许多,“不过,你得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要想清楚自己是为什么留下的,而且,我希望你明白,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两个人的相守应该是出自纯粹的感情,而不是其他。明蓝,像我这样的人,最容易获得的便是同情,而我并不需要,尤其你应该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被自己所爱的女人同情,那才是最大的悲哀,你明白吗?”
“我想,我懂了。”
“明蓝,”他的声音轻颤,“我只想自私地请求你一件事。”
“我答应。”她不假思索地道。
“过一两天再走好吗?”他不敢看她,“这一两天,仍旧住在这里,让我有机会用全部的真心来对你好,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两天,好吗?”
“江淮!”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柔软的腰,将他靠入自己的胸怀,“你对我一直很好、一直很好……”
晚上,南庆因为扭伤了脚,干脆在二楼用饭。阿勇知道他一瘸一拐也要住在二楼客卧的原因,也不敢多嘴劝什么,只好把饭菜用餐盘给他端上去。他吃得很少,倒是烟抽得很凶。
收碗碟的时候,阿勇看着他脸色麻木失神的模样,叹了口气,鼓足勇气问了句他一早就想问的话:“先生,您妹妹今晚上要来,您还和我一同去接机吗?”
南庆这才想起来,前一阵和允宁打电话,约好今晚允宁飞来岘港看他,顺便度个短暂的假期。他当时还亲口说会来机场接她到会安的家里。他竟然忘了!想起自己回中国时,允宁总是早早候在机场,他心中顿感愧疚,当下忙对阿勇说:“我当然要去的。”
“可是你的脚……”
“不碍事。”他简短地回答了他。
于是当晚叶允宁看到的便是一个一瘸一拐的南庆。阿勇帮她推着行李车,她则扶着南庆直到坐上车。拉过他手臂的时候,看到他的右手还缠着纱布,她忍不住心疼地埋怨道:
“哥,你那么不方便就不要来接我了嘛。”
南庆勉强地笑了笑:“你哥哥我是不方便惯了的,这没什么。”
叶允宁在他的话里品出了点消极的情绪,不放心地看着他道:“你不开心吗?对了,你女朋友知不知道我要来?她在家等我们吗?”她已经从哥哥那里听说了明蓝住在会安他家的事,也知道他们正打得火热。
南庆不说话。他实在无力提起这个名字。
叶允宁也没有追问,只是拉过南庆的胳膊,把脑袋靠了上去。
南庆任由她靠着,嘴角有了一丝笑意,可是,心底的苦涩却继续弥漫开来,像是要渗透到四肢百骸的每一个细胞中,无法停止。
“你的房间我让阿勇提前收拾好了,在二楼。”南庆进屋后对叶允宁说道。
“哥你呢?”叶允宁环视着周围那些雕花的木门、硬木镶嵌母贝的家具以及房中清雅的石雕摆件,眼中充满新奇。她也算是富裕人家出来的孩子,对于豪宅并不陌生,可这样一栋建造于百年前的老房子,仍然带给了她许多震撼。“你不带我参观一下你的房间吗?对了,你是音乐家,你的琴在哪里?”
南庆不想扫了她的兴,便带她去了自己的卧室。
这里的家具都是极简单的,但依然质地不凡,家具的木纹和色泽十分漂亮,每一个边角都打磨得光滑圆润。卧室的窗台下是一张琴几,上面放了一把独弦琴。
叶允宁左手握住独弦琴的摇杆,右手随意地弹拨了一下琴弦。
声音并不动听,她自嘲地呵呵一笑,双手离开了琴。
南庆也笑了笑。
叶允宁见他的脸色有所好转,鼓起勇气道:“说起来,我还从没看过你现场演奏呢!要不是前两天我实在有事,真想直接飞到胡志明看你的专场。哥,等你手上伤好了,你给我弹一首吧?”
南庆说:“只是小伤,现在也可以弹给你听。”
叶允宁暗暗后悔自己的多嘴,只是看到南庆坐上琴凳,一脸肃穆的模样,心觉已经来不及阻止,便也只好随他去了。
疼痛的感觉随着手指的张弛而时轻时重,可是他却在微笑,只是笑着笑着,笑意便又化成了泪水,滴落在那根孤独的琴弦上。
那是她曾在他窗前偷听他弹奏的第一首曲子。
那是他为了她而重新编曲,陪她一起练习吉他的曲子。
原来一切都已经注定了。他能吸引他全是因为这首《檐前雨》,那是江淮的曲子,他借了这曲子的光才有机会接近她,从根本上说,他是因了江淮的缘故,才能认识她,所以,她今天回到了江淮的身边,他也没什么资格好抱怨了,不是吗?
叶允宁流着泪,按住了他握着摇杆的手:“哥,别弹了。你睡吧,我也回房去了。”
他点点头,却跟着她走出房门。她不解地劝道:“哥,我认得客房的路,你不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