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下这个决定时，骨折的腿还没痊愈，伤筋动骨一百天嘛，而且医生反复交代，除了卧床静养，病人的情绪也很重要。这句话彻底帮我爸实施了计划，为了照顾我爸的情绪，我妈这次几乎没有表示反对，因为我爸说了，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不能翻盘，这辈子都再也不折腾了，死心认命。
得到我妈默许之后，我爸躺在床上，把一个种西瓜的小册子都快翻烂了。
我爸种西瓜的那年，应该是他人生中最苦的一年。直到如今提起种西瓜这事儿，我爸还会摇头叹息，两手指着膝盖比划，“这里整天都是青紫淤黑的！到现在天要是一冷，两个膝盖还飕飕冒凉气”。
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爸我妈在地里给西瓜压秧的姿势—这是种西瓜里最有技术含量的一步：要挑选出最有可能结出又大又多的西瓜枝蔓，用土块压在地上让它匍匐生长，顺便把杈掐了，让养料只供主要枝蔓。这个过程要一直弯腰，所以背上两三天就能晒脱一层皮，而且腰疼难忍，只好一直跪着。于是每一趟西瓜压完秧，身后都是两道膝盖画出来的凹槽痕迹。
我爸的信息科学战也的确见出了效果，因为前几年天气无常，种西瓜的人越来越少，这样一来当年卖西瓜的竞争就小多了。在我家西瓜地里慢慢多出一排一排翠绿色的西瓜蛋子时，我爸开始关注西瓜的价格信息。那年夏天第一批外地西瓜上市时，不仅价格奇高，而且很快就被一抢而空。我爸很高兴，不止一次感叹：“看来还是要信科学，因为科学太厉害了！”
我爸当时也没有想到，科学有时也有不太靠谱的时候。
就在地里的西瓜慢慢长到我都抱不动的时候，我爸在瓜地里搭了个窝棚，抱着席子、被子住了进去，一是怕有什么意外，二来也是防盗。这是西瓜成熟前最要紧的几天，街上的西瓜天天脱销，我爸已经看到了光明的曙光，他不能让意外再次发生。
可科学就在这时不靠谱了一次。那年我爸从春天开始就关注天气，各种报纸杂志和电视里的说法都是少雨偏旱，这是最适合种西瓜的天气，天旱瓜甜。入夏以后，天气情形也的确是这样的。可就在我家西瓜就要熟的那几天，天气预报说的是晴、晴、晴，可事实上天空一直乌云翻卷，暴雨不停，一连下了七天，不仅地里都是水，连马路都淹在水里。别人家在地里捉鱼，我家的地里则隐隐漂着一层花花绿绿的西瓜。我爸搭在地里的窝棚，早就顺水不知漂到哪去了，我妈站在地头，欲哭无泪。
等到大水退去，西瓜们没有背叛我爸而顺水漂走，它们都还在，可是打开一个，坏的，再打开一个，还是坏的。我爸我妈为此抱头痛哭一场，谁安慰也没用。后来，我爸信守诺言，地里的一切都交给我妈来管，他老老实实地帮我妈种地，农闲时重操旧业，在江苏和安徽之间倒腾棉花和花生，给我们姐弟几个挣学费。
其实，我爸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他一直也没停止过折腾。他先是跟我远在石家庄的姑姑借了一笔钱，买了一台收割机，那是我们镇的第一台收割机。我爸开着四处拉活，给别人家割麦子，一亩地二十块钱。当然，这个他也没成功，因为大家都更舍得花力气而不是花钱来收麦子，所以我爸的收割机生意一直很惨淡。
有事后诸葛亮的行家分析，买收割机的方向其实是对的，可是我爸太超前了，大家的意识还没跟上。后来我爸把收割机卖了，买了面粉机，开面坊，做把麦子加工成面粉的生意。可是因为来的不是亲戚就是邻居，不是免费就是欠账，所以尽管生意看起来一直不错，但没开几年，面坊也关了。之后我爸又跟着镇人大代表、著名养殖专业户—我堂哥运河养鸡，第一年养了几百只，尝到一点甜头后，第二年养了两千多只，孰料那一年的鸡瘟疫苗竟然是假货，于是在鸡瘟横行、一多半的鸡病死之后，我爸再一次把家底赔个精光……因为我们一直低头，所以汗水只往下流。
后来：
直到现在，我爸七十岁了，创业之路仍然没有停息。去年他在电话里就报喜不断，老母猪又下猪崽了，一窝二十四只，再次破了村里的纪录。可因为猪养多几头就老生病，今年他改养羊了。我爸喜滋滋地跟我炫耀说，养羊好哇，他的羊群快三十只了，预计过年我回家时能到五十只……
小爷爷
对爷爷这个词，我一直有一种诡异的疏离感。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竟然会为他写一篇文章，因为我压根儿就没见过他。别说我没见过，连我爸对他都没印象，因为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爸刚出生一个多月。
当一个称呼连练习的机会都没有，那他再亲切再血缘，也只好眼睁睁任由他陌生下去，直到慢慢想不起来。
我没开口喊过爷爷，但是当别人揪着自己爷爷的胡子撒娇亲昵耍赖生气的时候，我也会眼馋。对于我爷爷，我想象很多，了解很少—我只知道他当初是个有点儿文化的地主，家里有几十亩地，还当着几个村唯一的学校的校长。当年他离奇失踪的时候，跟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一个小他四岁的兄弟。大概就这么多。
后来，当然是很远很远的后来，远到我爸都中年了，我都读初一了，我爷爷的那个兄弟突然冒了出来—他竟然是从台湾回来的，而且是衣锦还乡。这是一件轰动全县的大事儿，大到他回乡第一站不是回家看以前的老婆和儿子，而是成为了县领导的座上宾，上了县电视台的新闻，整个过年期间一直都在滚动播放。直到县领导最后确认他的确不是嘴上谦虚，而是真的没有能力在县城投资建厂，这才放他回家探亲。
对于上电视这种虚名我父母是不太在意的，他们艳羡的是我爷爷的那个兄弟是回来光宗耀祖的。他给儿子一家带来的荣耀和好处显而易见，他第一件事儿是找了一个施工队，将祖坟翻修得庄重大气：坟堆高耸、青松围绕、花圈堆叠、墓碑林立。上坟认祖归宗那天，比车轱辘还大的一团鞭炮从家里一直放到墓地都还没完。他还给儿子一家带来一台我们听说过却没见过的彩电，家里女眷每人一个金灿灿的戒指。此外为了弥补抛妻弃子背井离乡再娶又生的愧疚，据说他还给了一大笔钱，数字传来传去，上了五位数。
可是用我奶奶的话说：他算什么，论知识论胆量论头脑，论什么他也只是你爷爷的跟班。他自己说的，他在台湾不过是靠帮人写信、卖春联、打短工过日子，攒了半辈子钱才回来一趟。嘁，卖春联，就他那毛笔字，当年他给你爷爷磨墨，你爷爷都嫌他粗手笨脚。
我奶奶的意思是，如果当初我爷爷和他一起去了台湾，以我爷爷的才华，如今接受全村人眼红的肯定是我们一家。可事实不能更改，我爷爷当初半路忍不住想念，为了回家再看看还在襁褓里的我爸，付出的代价是神秘的、悄无声息的消失，连一块安身的坟地都没有，留下供我们凭吊、怀念的寄托，就只剩下一张照片。
我奶奶悄悄给我看过我爷爷的照片，那张小得连我的巴掌心都盖不全的黑白照片上，我陌生的爷爷年轻帅气得让人不敢直视。他戴着礼帽，身着长袍，眉头轻皱，满脸的书卷气，一身的文质彬彬。我爷爷眼睛看向斜前方，眼神里有警觉、憧憬、迷茫和一些忧伤，多看几眼，照片似乎在放大，让我觉得自己完全被目光笼罩，莫名开始黯然。
几乎是一瞬间，那个陌生的、遥远的、冰冷的爷爷，突然间就在我心里温热起来。就好像我爷爷还活着，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乐呵呵地伴着我呱呱坠地，咿呀学语。只是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外，没能陪我嬉闹，没能教我认字，没能任我缠在他身上淘气。我忽然觉得之前的十几年，我对我爷爷太冷漠了，即使他的消失让我爸爸多吃了很多苦，他到底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三十多年，还做了一些轰轰烈烈的事儿，影响了许多人。就像他从这个世界已经消失了近五十年，还是凭借一张小小的照片就穿越时空俘虏了我。
我爷爷其实没有从这个时空彻底消失，他留下了我爸，然后我爸又有了我们，还有我多年后用他最重视的文字，为他写了这一篇文章。这，是不是传说中的血缘的绵延魅力？
就是从那一刻，我开始对我爷爷充满兴趣。我闹着我奶奶，让她跟我讲讲我爷爷。虽然她拿着照片的手已经开始抖了，看照片的眼里慢慢湿了，但拗不过我，奶奶还是零零碎碎说了一些。
我喜欢我奶奶说的那些，和我平日里偶尔从叔叔大爷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结合起来，让我爷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像真的。他如果活到现在，有八十岁了，他胡子会白吗？头发会稀疏吗？牙齿还有吗？那我爸，我，我们，会不会因为他而变得和现在不一样？
当然，一切不能重来，就像我连昨天打破的碗都不能原样恢复。但是我决定了，我要根据照片、闲言碎语，加上我的想象，在心里组装一个我爷爷。我不要求他能给我零花钱，也不要求他给我讲古老的故事，更不会奢望他板着脸训话开导我，我就是想在心里装着他就行，这样我就有爷爷，我自己的爷爷。
外貌上想找爷爷的替代品怕是不行了，那张照片里的爷爷，简直弥补了我对爷爷的所有缺憾，身边的谁能接近我爷爷呢？即使我爸长得有点儿儿像，可是表情、眼神、那身长袍和那顶礼帽，罢了，没有人可以神似。
外表没有选择，那就只能补充一下内在，脾气、性格、说话、喜好、特长，可想来想去，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能接近我的想象的。那就只能组装，一点儿一点儿来，我觉得邻居中华大哥的语气可以拿来一用。中华大哥说话嗓门很大，底气十足，即使是打个招呼开个玩笑，也声若洪钟，还时不时冒出两句古诗词。但是他嘴上有两个缺点我必须摒弃，一个是爱吹牛，一个是爱喝酒，这两个缺点还经常集中在一起，比如在酒桌上—中华大哥酒量一般，可每次喝酒都声势浩大，先利用他的嗓门提升气势，开口就对大家的酒量表示蔑视，无论谁来敬酒或者碰杯，他都示意对方应该先干为敬，然后把他该喝的酒倒进一个海碗里，啤的白的都行，分开还是掺在一起都无所谓。等到酒过三巡，他站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碗里的酒一口气干了，抹着嘴唇嚷嚷着让大家开始第二轮。其实这一下，他也就喝得差不多了，但是每次这么一下之后，基本上再没人敢跟他喝酒，连通关敬酒的都绕着他进行。
这种招我不喜欢，我知道我爷爷即使喝酒，也肯定不是这个风格。所以我乐意把中华大哥的声音挪到我爷爷的嘴上。
解决了声音，下面是身材。我知道我爷爷的那种修长很难再找到，所以我直接把学校的老师过了一遍，没有。失望时，突然想起了临时来教我们班地理的校长，他最合适，不仅有文质彬彬的背影，还有不错的口才。最重要的，他喜欢旅行，地理课本上的名山大川他几乎都去过，所以上地理课时他从来不带教材，上来就侃他那些旅行经历。说到惊险和绝美的地方，他会用表情配合姿势，让我们宛如身临其境。就他了，校长对校长，我爷爷吃了亏，因为我们的校长粉笔字不错，毛笔字一般。
至于手脚，我希望可以借用小利他爸的，因为他四肢既结实又灵活。他最擅长打鱼，撒网、下笼、浑水摸鱼样样精通，还时不时地抓回来几条黄鳝和少见的老鳖，这些既能换钱，也能让一屋子布满鱼香。这让我羡慕，也倍感亲切。
至于性格，我想我奶奶的可以挪用。天底下还有比我奶奶脾气更好的吗？她还能把自己的好一点儿一点儿聚起来，然后一股脑儿用到我身上。她对我的要求从不拒绝，却也不纵容。她一个地主家的大小姐，二十出头嫁给我爷爷，风风光光，嫁妆都排了二里多地。谁能想到呢，婚后几年就开始守寡，守了一辈子。我奶奶有洁癖有脾气有故事有苦难，然后安于一间小院，随和淡然一生。
至于特长，我早就准备好了，我希望能加上我文中大爷的记性。文中大爷的脑子可以无限制储存记忆，所以轻易别让他打开话匣子，否则他能从小时候上学一直说到如今汽车火车速度越来越快了。为什么要说到汽车火车？因为他有一门背车站的绝活，无论是他坐过的火车还是汽车，只要他经过的站，都能记住，是每一站—文中大爷不仅把全国各地的火车时刻表都如数家珍，甚至连每一列火车行驶的时间，站台上哪个特产价格不坑人味道最好吃，甚至火车在哪一站加水、在哪一站调头，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拼凑出我爷爷的那天晚上，我梦见他了。他轻皱眉头，看着斜前方，不跟我说话，也不笑，只是卷起袖子，提起毛笔写了一句诗：牧童遥指杏花村。
我确定他是我爷爷，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唐诗，没有之一。
终于明白孤独的意思，就是我想念着你，你也不能打我屁股。
后来：
多年后，我凭着一腔少年血性甩了家门出发，在很多城市落脚，又相继离开。可无论我流浪过的广西、福建还是上海、北京，回家过年时去给文中大爷拜年，他都能一一按顺序说出我乘坐的火车站点、停靠时间和当地特产，从没记错过。不过文中大爷每次无论聊什么话题，最后都必定会说起我爷爷，一说就会哭。我问他为什么哭，他只摇头，说三个字：游魂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