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到最后，现出一块纸片，却是四楞四正。老胡缓慢展开，原是一张十元纸币。
“嗯，好了，我俩已是看到，你且尽快收好！”文医生说道，“由此看来，你家二娃儿当是不错的人，晓得孝顺你们老两口！”
老胡包好纸币，复藏于里层口袋，又在外套那里按上几下，而后低声说道：“哎，一言难尽呐！只说这人，一旦上了年纪，即老不中用，易上当被骗，受他人糊弄！”老胡那根烟，只余烟蒂，粘在上下唇间，当其说话时候，烟蒂上下抖动。
“听你话里意思，莫不是你家二娃并那媳妇，俩人一道哄你们不成？”文医生说道。摸出两支烟来，让我，我未接；让给老胡。老胡很是感激，起身双手接过烟，拿出火柴，先给文医生点上，而后揪掉唇间烟蒂，自己点火吸上。吸一大口，憋上一阵儿，吐烟说道：“那些事情俺本不知，俺那孙女小苗苗，亲口说与俺知道。当是转到老三家第二天，苗苗过她三叔家玩耍，私下对俺讲，她爸做粮食生意，压根儿未赔钱，反倒赚钱不少，不下万元！只是她妈教了她爸那般说话，不许买肉给俺俩吃。四五岁的孩子，说话绝不胡诌，应是真话。照孙女所说，俺老两口被他等蒙惑，该是实情。哎，实在无奈啊！人上老年，无甚本事，儿女们当做球踢，亦只有认命了的，唯有叹苦！”老胡说到这里，长吁短叹一阵，接着说道，“俺那老三、老四，管饭时候，皆是一般模样，尽是弄了萝卜、白菜给你，馍亦不多给你，一顿只是一个，想多吃上一口，当是痴心妄想！他等不让你吃饱，亦不使你饿肚，就那般糊弄，熬两晌算作一天。哎，看看人家，生养几个儿子，个个孝顺；娶回媳妇，亦是一个好上一个！而俺却是分外命苦，生养一窝狼崽子，个个心狠手毒，做事格外绝情！那等儿女，巴不得俺俩早日呜呼，他等甩掉包袱，自在清闲。想得倒是很美！他娘的死**，俺俩就是不死，纵使耍赖，亦要赖了活下去，能够多活上一天，即多活一天，气死那等狼崽子！若是逼急，俺去法院告他等，完全没了人性、狼心狗肺之孬种！不要以为长大了，成家娶妻即忘掉爹娘！不愿养活俺俩，怕是没那般容易！想俺俩早死，亦非容易之事！果真告到法院，由不得他等说话，那法律自有断定，必须让养活俺俩！”
“想不到你老胡懂得不少！”文医生说道。
老胡继续说道：“只是听人说而已。他等如不愿养活俺俩，出钱也可。暂不提闺女，这厢四个儿子，每人须出一份钱，谁个少不得一分！有了养老钱，俺老两口自会去到街上，捡那好吃好喝的，以及鸡鱼肉蛋之类，买上一堆，吃他一个肚子圆！再不看谁个脸色，再不遭受谁个捉弄！”
文医生说道：“当是不错之想法！”
老胡说道：“对，对，该去法院告他等！国家自有政策，还怕他等狼崽不服气？俺告他等虐待老人，不使吃饱，天天饿肚子。应让他等饿上几天，看他可否忍受得了！娘的死**，尽是狼崽子，心肠坏透了的！俺去告他，俺就不信，国家不管这等事情？共产党与那国民党不同，那个时候，儿女若是不赡养老人，只算你倒霉，少人问责！而今是何社会？乃是社会主义社会！社会主义注重尊老爱幼，若是俺只是爱幼，他不尊老，那怎行得通？似此这般，世上老人，尽将沦为乞丐，无一得免。满大街乞丐，焉有社会主义之模样可言？岂不如那外国一般？外国那般社会，叫做啥子社会？”老胡打住话头询问。我与文医生，原本专心听他说话。老胡突然发问，文医生一时转不过神。我于是接话说道：“外国那般，当是叫做资本主义。”老胡听了，点一点头，说道：“对，对，正是资本主义。天天看那电视，却是一时记不起来！听说在那国外，有钱人自是过得舒服；若是没钱，实在凄惨至极，住没住的，吃没吃的，比了俺老两口，还要糟糕许多！”
老胡一句话，说笑我和文医生。
文医生说道：“你老胡生养四儿四女，女儿出嫁，儿子成家，功劳亦是不小，惹人羡慕！”
老胡说道：“俺那四个女儿，大女儿出嫁之时，收受三千礼金；二女儿并三女儿，每人一万礼金；四女儿乃是换亲。四个儿子，靠了那些礼金，加上俺杀猪攒下的钱，凑活修房娶媳。媳妇虽说长相尚可，只是心底不善，颇显狠毒。娶回此等媳妇，是俺俩命苦，福未享到，受罪却是不少！”
这个时候，娟娟叫着跑进来，冲着文医生讨要糖块。文医生自口袋掏出一块。娟娟一把抢去，转身跑掉。
文医生看看手表，说道：“只顾闲聊，忘记正事，老胡你可要看病？”
老胡愣一愣，说道：“看，怎不看病？不看病过来作甚？”伸出手来，“你且帮俺诊一诊脉！”
文医生帮其诊脉。诊了左手，再诊右手。
老胡说道：“你帮俺参谋一下，俺可是要去到法院，告那几个兔崽子？”
文医生说道：“此乃家务事，外人不好干涉！”
“你且说来，对错皆不怪你！”
“你不怪我，乃是小事；万一让你那儿子知道，定要骂我！”
“他等无那鳖胆儿！”
“也罢，终是少管为妙！”
“球，你即使说来，费你多大心思？”
“不是不说。家务事儿，外人不便插手！”
“算俺老胡求你，你说个意见于俺！”
“既是这般，我只讲四个字！”
“哪四个字？”
“见机行事。”
老胡一听，脸上堆满笑容。那笑容，直若输红眼之赌徒，狂赢回几把一般。
“多谢你指点！待俺看罢病，取回药，俺即去法院告他等！”老胡说道，“告他等狗崽子，他娘的死**，不把俺俩当人看，定饶不了他等孬孙！”
我接话说道：“怕是再过上一阵，法院那边早下班了的！”
老胡说道：“明天亦可。话说到底，不去告他等，俺心有不甘！”
文医生说道：“来，张嘴，我看下舌苔。”
老胡张大嘴巴，牙齿所剩无几。
“脉象微数，稍偏粘滞；舌苔黄，偏腻。来，来，掀开衣服，让我听听！”文医生说道。
老胡撩起上衣。
文医生听了一下，说道：“该是你那气管炎病犯了，肺部‘吼吼’作响。痰多否？”
“不少。”
“颜色如何？”
“稍微发黄。”
“气可够用？”
“有点憋闷。”
“饮食如何？”
“近不如前。”
“大小便如何？”
“几如从前。”
“休息如何？”
“尚可。”
“走路可有心慌发累？”
“轻微。”
“我开出两剂，你拿回去煎熬服下，当很快康复了的。”文医生说道，“本来欲要再开一些西药，或是中成药给你，怕你难以报销，只好作罢！”
老胡说道：“报销？俺找谁个报销？报销之事，唯我自家做主，当是全报！俺不似你等，皆是国家人员，吃药尚可报销，俺乃平民百姓，哪里报得了的？”
文医生拿过处方，对老胡说道：“只开出两剂，共是十五味，方药有杏仁15克；川贝15克；陈皮15克；半夏15克；麻黄10克；黄芩12克；知母12克；甘草5克；桑皮30克；鱼腥草30克；桔梗15克；前胡15克；苏子15克；莱菔子15克；紫苑30克。回去煎熬，服下即可！”
“中，中，两剂也可，多亦无钱给你！儿子们也是极难拿钱出来！”老胡说道，“他等巴不得俺早死，怎会拿钱让俺看病？”
文医生撕下处方，递给老胡。
老胡收起。后自里层口袋摸出塑料袋，低声说道：“就这么一点儿了，救命用的！”
“估摸够上两剂使用，皆是普通中药，价钱不贵！”文医生说道。
老胡苦笑一下，拄着拐杖走了。
文医生摸出两支烟，递我一支，点火。
“哎，老胡这人，确实可怜，儿女一堆，无一孝顺。多养莫若少养，孝顺了的，一个足矣；不孝顺了的，一群亦是白搭！”文医生若有感悟，“年老之人，无多奢求，唯温饱即可！”
我说道：“我观老胡之面相，似是贵人之相，然其未曾享福，不知为何？”
文医生说道：“大凡人之五官，宜正直平分，不宜偏陷小削。老胡鼻梁虽高，然起小节；其耳朵虽大，然不正厚，偏薄；其眉毛虽浓，然偏低重；又其鼻毛稀少，缺少耳毛，恐命不长久。老胡唇虽厚，然露齿过多，是为饥饿之相，必受尽煎熬。故而说来，人之面相虽分出贵贱，终在人为：为善者，虽贱转贵；为恶者，虽贵转贱。此不可不知！”
我表示赞同。
文医生吸上两口烟，却是突然兴奋起来，睁大眼睛，看了我说道：“你可是想学中医？”
闻言一愣，很快镇静下来。心想：文医生该是诓我！若非诓我，无故说出此等话语，颇是令人费解，不定又在试探于我！
“早已同您说过。我又怕记性太差，记不下许多东西！”我说道。
文医生脸颊绽放光彩，深吸一口烟，慢慢吐出，说道：“中医学来颇是不易，须得背诵无数内容，你若不背，难以学成中医！要得吃苦，要得流汗方可！”
“文叔您且放心，我本是吃得下苦头之人！”
文医生未再言语，只是吸烟，烟雾自鼻孔冒出，沿了白大帽，往上升腾，升至天花板处，陡然散尽。
我抬头看一下墙上挂钟，尚有十分钟，即到五点半。我须抓紧时间，不然，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于是对着文医生说道：“文叔，你且坐着，我去去就回，只两分钟！”
文医生尚未醒过神来，我已跑出诊室。
来到凌医生小卖部，买上两盒“双龙”烟，急急折回来。
进了诊室。
文二不知何时进来，坐在我的位置。
同他打过招呼，后从口袋掏出“双龙”烟，放在文医生面前，说道：“这烟算作徒弟敬师傅的，只要文叔教我，我定好生学习，绝不致您失望！”
文医生看到那烟，一脸惊讶，说道：“你这是作甚？我说过教你，再不会反悔了的。这烟，你且收起来，留着你自己吸来！”
文二不明事由，问我，我照实说与他知道。文二说道：“乐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文叔定会教你，你是了解你文叔的。他那脾气，说一不二，从不会半道变卦！你买烟作甚，颇显外气！”
我拿起烟，拆开来，每人一支，分别点火吸上。而后说道：“文叔，这烟我已拆开，余下放在您这儿，算不上行贿，您亦算不上受贿！”
文医生笑了说道：“你这个娃儿，太多礼数！即是这般，明晨你早点过来，八点准时候在诊室，我给你一样东西，你先背着就是！”
闻听文医生所言，我急忙说道：“我不学那张良，定要起个大早的！”
文二亦是替我高兴，说道：“你文叔从不外借心爱之物，你当是第一个！”
我接话说道：“我这厢先给文叔作揖，算我拜过师了！”言罢起身作揖。
此举动逗乐文氏父子。
趁其乐笑之机，我凑近文医生，低声说道：“文叔，尚有一事不明，还烦文叔讲解清楚！”文医生说道：“何事？”我说道：“今日中午时分，我坐在家门口晒太阳，那刘婆子到我跟前，同我闲聊，末了她喃喃自语一句，说是‘撬人闺女门缝，欲行不轨，哪里是好人？分明淫贼，分明淫贼！’，刘婆子说罢，自行离去。我当时不知刘婆子话语意思，思虑许久，仍是不明。还请文叔分析一番！”文医生听我说完，停顿足有半分钟，不语。那文二看了我，嘴角挂一丝笑，却是莫名其妙之笑纹，害我心中顿生一丝不安。
文医生大抽一口烟，缓缓说道：“刘婆子同你，中午谈论何人？”我说道：“姚正军。”文医生再次顿住，大约过上十秒，低声说道：“此事已过去十年，晓之者甚少，不想那刘婆子，仍牢记在心！”我急忙问道：“终是何事？”文医生说道：“已成往事，不说也罢！”我催促文医生说道：“您单讲与我知道，我自是保密，绝不外传！”文医生不语。我转向文二，说道：“二哥应是晓得此事，你且说与我知道！”文二“嘿嘿”笑上两声，说道：“并非光彩之事，言之无益，不说也罢！”我说道：“二哥莫不是有何顾虑不成？”文二说道：“并无顾虑。”我说道：“既无顾虑，说来我听即是！”让烟给文氏父子。文二接烟，点上，而后说道：“那刘婆子说的乃是姚正军。该是十年之前，那姚正军结婚未久，一次其媳妇回了娘家，他自是性急。当时挨门住的，乃是麻医生两个女儿，麻医生夫妇住在后排。那两个女儿，正是十四五、十五六岁年龄，长得如花似玉，惹人喜爱。当时老姚动了淫心，欲行不轨，便去撬人家房门。及至房门撬开，老姚却被人当头一棒，打倒在地。屋内灯亮之时，打他之人却是麻医生丈夫。后老姚藉口，酒后开错房门。麻医生丈夫顺水推舟，生怕老姚再惹后患，忙赔不是。好在老姚并无大碍，仅是擦破一点头皮。两家把话说透，自那时起，相安无事。只是家属院已是传遍，人人尽知。然碍于其大舅哥面子，后少有人议论。”我说道：“其大舅哥何许人也？”文二哥说道：“你来医院较晚，知道的少。其大舅哥，原为旗舍县副县长，经常来到老姚这里。后调去省会绿市，回来自是少了许多。”我说道：“原是如此这般。”文医生接话说道：“做人莫如姚正军，惹人耻笑，让人小瞧了的。只是凡事应该多看多想少说，当不为错也！”我表示同意。
下了班，去到办公室“签走”（上班谓之“签到”，下班谓之“签走”）。看到小黑板之上，写了几行小字。近前看时，见那内容如下：通知定于明天上午九时整，全体员工于医院门口集合，参加义务劳动，无故不得缺勤。
特此通知。
医院办公室即日下午看到通知，我当时慌了神，这怎能行？等到明天早上，文医生即有好东西送与我，如此机会千载难逢，怎可因此而错过？我于是拉紧文医生，低声说道：“文叔，你已是看到，明天参加义务劳动，那东西咋办？”文医生看罢，笑了说道：“既然如此，改天再说吧！”我却是心急如焚，说道：“咦，那可不行，改来改去，就改忘掉了的，倒不如一会儿回去，您拿予我就是了！”说着掏出“双龙”烟，往他口袋里塞。文医生拿手挡了，说道：“已是说好明天早上八点，即不可随便更改！”我于是收回那烟，单抽出一支，递与文医生，说道：“即是这样，那就听了您的！”又让了几根给其他医生。
文医生看我不再缠他，接了烟，点火。我俩并排走回家属院。途中我心里说话：八点和那九点，中间错了一，我自是再不用纠缠你文医生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