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乔现年四十七岁,依当时的标准已是个中年妇人,她生有六个孩子,但其中三个已经夭折。她高高的,比那位火爆性子的矮个儿丈夫高出一头,不过她的举止文静,走起路来那条长裙子轻盈地摇摆,这样也就不显得怎么高了。她那乳白色的脖颈圆圆的,细细的,从紧身上衣的黑绸圆领中端端正正地伸出来,但由于脑后那把妇人装扮的丰盈秀发颇为浓重,便常常显得略后向仰。
她母亲是南方人人,是一对早年间从乱战中逃难过来的夫妇所生。她给雪乔遗传了这双在墨黑睫毛下略略倾斜的黑眼睛和这一头黑发。她父亲是军队中的一名士兵,传给她一个长长的、笔直的鼻子和一个有棱有角的方颚,只不过后者在她两颊的柔美曲线的调和下显得不那么惹眼了。
同时雪乔的脸也仅仅通过生活才养成了现在这副庄严而并不觉得傲慢的模样,这种优雅,这种忧郁而毫无幽默感的神态。
如果她的眼神中有一点焕发的光采,她的笑容中带有一点殷勤的温煦,她那使儿女和仆人听来感到轻柔的声音中有一点自然的韵味,那她便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了。
从佳容记得的最早时候起,她母亲便一直是这个样子,她的声音,无论在称赞或者责备别人时,总是那么柔和而甜蜜;她的态度,尽管尚武在纷纷扰扰的家事中经常要出点乱子,却始终是那么沉着,应付自如;她的精神总是平静的,脊背总是挺直的,甚至在她的三个幼儿夭折时也是这样。佳容从没见过母亲坐着时将背靠在椅子背上,也从没见过她手里不拿点针线活儿便坐下来(除了吃饭),即使是陪伴病人或核对农场账目的时候。在有客人在场时,她手里是精巧的刺绣,别的时候则是缝制丈夫的衬衫、女孩子的衣裳或农奴们的衣服。佳容很难想象母亲手上不戴那个金顶针,或者她那一路啊啊啊啊的身影后面没有那个小女孩,后者一生中唯一的任务是给她拆绷线,以及当雪乔为了检查烹饪、洗涤和大批的缝纫活儿而在满屋子四处乱跑动时,捧着那个红木针线拿儿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
佳容从未见过母亲庄重安谦的神态被打扰的时候,她个人的衣着也总是那么整整嬷嬷,无论白天黑夜都毫无二致。每当雪乔为了参加宴会,接待客人而梳妆时,那就得花上很长的时间,让两位女仆和嬷嬷帮着打扮,直到自己满意为止;不过到了紧急时刻,她的梳妆功夫便惊人地加快了。
佳容的房间在她母亲房间的对面,中间隔着个穿堂。她从小就熟悉了:在天亮前什么时候一个光着脚的仆人急促脚步在硬木地板上轻轻走过,接着是母亲房门上匆忙的叩击声,然后是仆人那低沉而带惊慌的耳语,报告本地区那长排棚屋里有人生病了,死了,或者养了孩子。那时她还很小,常常爬到门口去,从狭窄的门缝里窥望,看到雪乔从黑暗的房间里出来,同时听到里面尚武平静而有节奏的鼾声;母亲让仆人手中的蜡烛照着,臂下挟着药箱,头发已梳得熨熨贴贴,紧身上衣的钮扣也会扣好了。
佳容听到母亲踮着脚尖轻轻走过厅堂,并坚定而怜悯地低声说:“嘘,别这么大声说话。会吵醒病人的。他们还不至于病得要死吧。“此时,她总有一种安慰的感觉。
是的,她知道雪乔已经摸黑外出,一切正常,便爬回去重新躺到床上睡了。
早晨,经过抢救产妇和婴儿的通宵忙乱----那时老方大夫和年轻的方大夫都已外出应诊,没法来帮她的忙----然后,雪乔又像通常那样作为主妇在餐桌旁出现了,她那黝黑的眼圆略有倦色,可是声音和神态都没有流露丝毫的紧张感。她那庄重的温柔下面有一种钢铁般的品性,它使尚武和姑娘们在内的全家无不感到敬畏,虽然尚武死也不愿承认这一点。
佳容有时夜里轻轻走去亲吻高个子母亲的面颊,她仰望着那张上唇显得太短太柔嫩的嘴,那张太容易为世人所伤害的嘴,她不禁暗想它是否也曾像娇憨的姑娘那样格格地笑过,或者同知心的女友通宵达旦喁喁私语。可是,不,这是不可能的。母亲从来就是现在这个模样,是一根力量的支柱,一个智慧的源泉,一位对任何问题都能够解答的人。
但是佳容错了,因为多年以前,雪乔也曾像晋国的每一位15岁的姑娘那样格格地笑过,也曾同朋友们通宵达旦喁喁私语,互谈理想,倾诉衷肠,只有一个秘密除外。就是在那一年,比她大12岁的尚武闯进了她的生活----也是那一年,青春和她那黑眼睛表兄罗礼从她的生活中消退了。
因为,当罗礼连同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和那种放荡不羁的习性永远离开自己时,他把雪乔心中的光辉也带走了,只给后来娶她的这位罗圈腿矮个人儿留下了一个温驯的躯壳。
不过对尚武这也就够了,他还因为真正娶上了她这一难以相信的幸运而吓坏了呢。而且,如果她身上失掉了什么,他也从不觉得可惜。他是个精明人,懂得像他这样一个既无门第又无财产但好吹嘘的人,居然娶到镇中最富有最荣耀人家的女儿,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要知道,尚武是个白手起家的人。
21岁那年尚武来到晋国。他是匆匆而来像以前或以后许多好好坏坏的北方牧人那样,因为他只带着身上穿的衣服和路费剩下的两个银裸子。
黑河战役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但是在家和他们的邻里看来,就像昨天发生的事,那时他们的希望和梦想,他们的土地和钱财,都在那团卷着一位惊惶逃路的皇室公子的魔雾中消失了,只留下军队来屠杀王朝的临近依附者了。
由于这个以及别的原因,尚武的家庭并不想把这场争吵的毁灭结果看得十分严重,只把它看作是一桩有严重影响的事而已。多年来,尚家与相关部门的关系很不好,原因是被怀疑参与了反叛活动,而尚武并不是家中头一个暗中离开的人。他几乎想不其他的两个哥哥,只记得两个闷声不响的年轻人,他们时常在深夜来来去去,干一些神秘的钩当,或者一走就是十几天,使母亲焦急万分。
离家出走时,母亲在他脸上匆匆吻了一下,并贴着耳朵叮嘱了几句,父亲则给了临别赠言,“要记住自己是谁,不要学别人的样。“他的五位高个子兄弟羡慕而略带关注地微笑着向他道了声再见,因为尚武在强壮的一家人中是最小和最矮的一个。
他父亲和五个哥哥都一米七以上,其粗壮的程度也很相称,可是21岁的小个子尚武懂得,他从不以自己身材矮小而自怨自艾,也从不认为这会阻碍他去获得自己所需要的一切。更确切些不如说,正是尚武的矮小精干使他成为现在这样,因为他早就明白矮小的人必须在高大者中间顽强地活下去。而尚武是顽强的。
他那些高个儿哥哥是些冷酷寡言的人,在他们身上,历史光荣的传统已经永远消失,沦落为默默的仇恨,爆裂出痛苦的幽默来了。要是尚武也生来强壮,他就会走上向家族中其他人的道路,在反政府的行列中悄悄地、神秘地干起来。可尚武像他母亲钟爱地形容的那样,是个“高嗓门,笨脑袋“,嬷嬷暴躁,动辄使拳头,并且盛气凌人,叫人见人怕。他在那些高大的尚家的人中间,就像一只神气十足的矮脚鸡在满院子大个儿雄鸡中间那样,故意昂首阔步,而他们都爱护他,亲切地怂恿地高声喊叫,必要时也只伸出他们的大拳头敲他几下,让这位小弟弟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到晋国来之前,尚武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可是他对此并不怎么有自知之明。其实,即使别人给他指出,他也不会在意。他母亲教过他读书写字。他很善于作算术题。他的书本知识就只这些。唯一的历史知识则是自己国家的种种冤屈。他尽管对那些比他较有学问的人怀有敬意,可是从来也不感觉到自己的缺陷。而且,在一个新的国家,在一个连那些最愚昧的牧人也在此发了大财的国家,在一个只要求你强壮不怕干活的国家,他需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呢?
两位并不认为自己很少受教育是一桩憾事。
他们收留尚武进了他们的萨凡纳的商店。他的字迹清楚,算数算得准确,与顾客谈起生意来也很精明,因此赢得了两位哥哥的期重;至于文学知识和欣赏乐曲的修养,年轻的杰拉尔德即使具有,也只会引其他们的嗤笑。在一开始,尚武的两位哥哥也是用马车给附近几个城镇运送货物。后来赚了钱便自己开店,尚武也就跟着他们发迹了。
他喜欢南方,并且自己以为很快就成了南方人。的确,关于南方和南方人,有许多东西是他永远也不会理解的,不过,南方人的有些思想习惯,如玩扑牌,赛马,争论政治和举行决斗,争取地权和咒骂北方佬,维护奴隶制和田地至上主义,等等,他一旦理解便全心全意地接受,并成为他自己的了。他甚至学会了咀嚼烟叶。至于喝酒的本领,他生来就已经具备,那是不用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