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家的人跟陆家的人不一样,“他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陆家跟咱们所有的邻居----跟我所认识的每家邻居都不一样。他们是些古古怪怪的人,最好是和他们的表姐妹去结婚,就让他们自己一直这样古怪下去吧。”
“怎么会,父亲,陆希礼可不是----”
“姑娘!别急呀,我并没说这个年轻人的坏话嘛,因为我喜欢他。我说的古怪,并不就是疯狂的意思。他的古怪并不像林家的人那样,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一骑马身上,也不像梁家的孩子那样每次都喝得烂醉如泥,而且跟方家那些狂热的小畜牲也不一样,他们动不动就行凶杀人。那种古怪是容易理解的,而且,老实说吧,要不是上帝保佑,你父亲很可能样样俱全呢。我也不是说,你如果做了他的妻子,陆希礼会跟别的女人私奔,或者揍你。要是那样,你反而会幸福些,因为你至少懂得那是怎么回事。但他的古怪归于另一种方式,它使你对艾希礼根本无理解可言。我喜欢他,可是对于他所说的那些东西,我几乎全都摸不着头脑。好了,姑娘,老实告诉我,你理解他关于书本、诗画、乐曲以及诸如此类的傻事所说的那些废话吗?”
“啊,父亲,”佳容不耐烦地说,“如果我跟他结了婚,我会把这一切都改变过来的!”
“唔,你会,你现在就会?“尚武暴躁地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说明你对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知道得还很少,更何况对陆希礼呢。你可千万别忘了哪个妻子也不曾把丈夫改变一丁点儿至于说改变尚家的某个人,那简直是笑话,女儿。他们全家都那样,且历来如此。并且大概会永远这样下去了。我告诉你,他们生来就这么古怪。瞧他们今天跑这,明天去哪,去听什么乐曲,看什么山水画,那个忙乎戏儿!还要从别人那儿一大箱一大箱地订购古书和文书呢!然后他们就坐下来读,坐下来梦想天知道什么玩意儿,这样的大好时光要是像正常人那样用来打猎和玩牌,该多好呀!”
“可是县里没有骑马得比陆希礼更好的呢,“佳容对这些尽是诬蔑陆希礼的话十分恼火,便开始辩护起来。“也许他父亲不算,此外一个人也没有。至于打牌,陆希礼不是不久前在他家还赢走了你二十两吗?”
“林家的小子们又在胡扯了,“尚武不加辩解地说,“要不然你怎会知道这个数目。陆希礼能够跟最出色的骑手骑马,也能跟最出色的牌友玩牌----我就是最出色的,姑娘!而且我不否认,他喝起酒来能使甚至梁家的人也醉倒了桌子底下。所有这些他都行,可是他的心不在这上面。这就是我说他为人古怪的原因。”
佳容默不作声,她的心在往下沉。对于这最后一点,她想不出辩护的话来了,因为她知道尚武是对的。陆希礼的心不在所有这些他玩得最好的娱乐上。对于大家所最感兴趣的任何事物,他最多只不过出于礼貌,表示爱好而已。
尚武明白她这的沉默的意思,便拍拍她的臂膀得意地说:“小容!好啦!你承认我这话说对了。你要陆希礼这样一个丈夫干什么呢?他们全都是疯疯癫癫的,所有陆家的人。“接着,他又用讨好的口气说:“刚才我提到梁家的小伙子们,那可不是挤对他们呀。他们是些好小子,不过,如果你在设法猎取的是,林凯,那么,这对我也完全一样。斐家的人是好样的,他们都是这样。等到我过世的时候----别响呀,乖女儿,听我说嘛!我要把农场留给你和林凯----”“把林凯用银盘托着送给我,我也不会要,“佳容气愤地喊道。“我求求你不要硬把他推给我吧!我不要农场什么一钱不值的东西,要是----“她正要说“要是你得不到你所想要的人,“
可这时尚武被她那种傲慢的态度激怒了----她居然那样对待他送给他的礼品,那是除妻子以外他在世界上最宠爱的东西呢,于是他大吼了一声。“佳容,你真敢公然对我说,农场----这块土地----一钱不值吗?”
佳容固执地点点头。已经顾不上考虑这是否会惹她父亲大发雷霆。因为她内心太痛苦了。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最值钱的东西啊!“他一面嚷,一面伸开两只又粗又短的胳臂做了非常气愤的姿势,“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东西,而且你千万别忘了,它是唯一值得你付出劳动,进行战斗----牺牲性命的东西啊!”
“啊,父亲,“她厌恶地说,“你说这话真像个爱庄稼汉!”
“我难道为这感到羞耻过吗?不。我感到自豪呢。姑娘可别忘了你是半个庄稼人,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他们居住在土地就像他们的母亲一样。此刻我是在为你感到羞耻,我把世界上--------最美好的土地给你,可你怎么样呢?你嗤之以鼻嘛!“尚武正准备痛痛快快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这时他看见佳容满脸悲伤的神色,便止住了。
“不过没事,你还小。将来你会懂得爱这块土地的。,你是没法摆脱它的。现在你还是个孩子,还只为自己的意中人操心哪。等到你年纪大一些,你就会懂得----现在你要下定决心,究竟是挑选林凯还是那对双胞胎,或者其他家的一个小伙子,无论谁,到时候看我让你们过得舒舒服服的。”
“啊,爸!“
尚武这时觉得这番谈话实在厌烦透了,而且一想到这个问题还得由他来解决,便十分恼火。另外,由于佳容对他所提供的人选和农场土地居然无动于衷,还是那么郁郁不乐,也感到委屈得很。他多么希望这些礼物被女儿欢心,舞跳着接受!
“好,别撅着嘴生气了。姑娘,无论你嫁给谁,这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跟你情投意合,是上等人,又是个有自尊心的小伙。女人嘛,结了婚有个便会安定下来的。”
“啊!“佳容叫起来,由于尚武的话把事实的不可避免性说到家了,她心中产生了新的痛苦。尚武看看她低下的头,很不自在地把两只脚反复挪动着。
“你不是在哭吧?“他问她,笨拙地摸摸她的下巴,想叫她仰起脸来,这时他自己的脸由于怜悯而露出深深的皱纹来了。
“没有!“她猛地把头扭开,激怒地大叫了。
“你是在撒谎,但我很喜欢这样。我巴不得你为人骄傲一些,姑娘。但愿在明天的大野宴上也看到你的骄傲。我不要全县的人都谈论你和笑话你,说你成天痴心想着一个男人,而那个人却根本无意于你,只维持一般的友谊罢了。”
“他对我是有意的呀,“佳容想,心里十分难过。“啊,情意深着呢!我知道他真的是这样。我敢断定,只要再有一点点时间,我相信便能叫他亲自说出来----啊,要不是陆家的人总觉得他们只能同表亲结婚,那就好了!“尚武把她的臂膀挽起来。
“咱们要进去吃晚饭了,这件事就不声张,只咱们知道行了。我不会拿它去打扰你妈妈----你也不着跟他说。擤擤鼻涕吧,女儿。“佳容用她的手绢擤了擤鼻涕,然后他们彼此挽着胳臂走上黑暗的车道,那骑马在后面缓缓地跟着。
走近屋子时,佳容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看见走廊暗影中的母亲。她戴着帽子、披肩和手套,嬷嬷跟在后面,脸色像满天乌云阴沉,手里拿着一个布袋,那是母亲出去给农奴们看病时经常装草药用的。嬷嬷那片又宽又厚的嘴唇向下耷拉着,她生起气来会把下嘴唇拉得有平时两倍那么大。这张嘴现在正撅着,所以佳容明白嬷嬷正在为什么不称心的事生气呢。
“老爷,“雪乔一见父女俩在车道上走来便叫了一声----雪乔是地道的老一辈人,她尽管结婚十几年了,生育了六个孩子,可仍然讲究礼节----她说:“老爷,斐家里那边有人病了。新生婴儿快要死了。我和嬷嬷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她的声音带有明显的询问口气,仿佛在征求尚武的同意,这无非是一种礼节上的表示,但从尚武看来却是非常珍贵的。
“真的是不知道!“尚武一听便嚷嚷开了,“为什么这些下人非得在吃晚饭的时候把你叫走呢?而且我正要告诉人们在怎样谈论战争呀!去吧,夫人。我知道,只要外边出了点什么事,你不去帮忙是整夜也睡不好觉的。”
“她总是一点也不休息,深更半夜为穷人和奴仆们看病,好像他们就照顾不了自己。“嬷嬷自言自语咕囔着下了台阶,向等在道旁的马车走去。
“你就替我照管晚饭吧,亲爱的,“雪乔说,一面用戴手套的手轻轻摸了摸佳容的脸颊。
不管佳容怎样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她一接触母亲的爱抚,从她绸衣上隐隐闻到那个柠檬色草编香囊中的芳馨,便被那永不失效的魅力感动得震颤起来。对于佳容来说,母亲周围有一种令人吃惊的东西,房子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同她在一起,使她敬畏、着迷,也使她平静。
尚武扶他的太太上了马车,吩咐车夫一路小心。车夫托比驾驭尚武的马已经20年了,他撅着嘴对这种吩咐表示抗议----还用得着你来提醒我这个老把式哪!他赶着车动身子,嬷嬷坐在他身旁。
“每次都要我们帮忙照顾他们----换了别人本来是要报酬的。”尚武气愤地说,“他们就会愿意把沼泽边上那几亩地卖给我,县里也就会把他们摆脱了。“随后,他面露喜色,想起一个有益的玩笑来:“女儿,来吧,咱们去告诉沙克,说我没有买下林茜,而是把他卖给别人了。“他把缰绳扔给站在旁边的一个小子,然后大步走上台阶,他已经忘记了佳容的伤心事,一心想去捉弄他的管家。佳容跟在他后面,慢腾腾地爬上台阶,两只脚沉重得像铅一般。
她想,无论如何,要是她自己和陆希礼结为夫妻,至少不会比她父亲这一对显得更不相称的。如往常那样,她觉得奇怪,怎么这位大喊大叫,没心计的父亲会设法娶上了像她母亲那样的一个女人呢?因为从出身、教养和性格来说,世界上再没有比他们彼此距离更远的两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