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号子，老班长领着三个人，穿过大门来到后院，在菜地旁边站定。老班长转身，看着两个孩子说：“你们倒是哭呀，怎么不哭了？”
小莹用手抹了抹眼泪，说：“我不想哭了。”
“为什么？是哭累了吗？”
“是的。”
“那好，先歇一会儿。歇完了再接着哭！”
“歇完了我也不哭了。”
“真的？”
“真的。”
“是不该没完没了地哭了——你多少也是半拉男子汉啊！这样吧，拿出你们男子汉的劲头来，去挖个坑，把这只可怜的小鸟埋了吧。”老班长在菜地边上给兄弟俩指定了一个泥土松软的地点，又从棚子下面找来两块木片，“你俩就在这儿挖吧。”
趁兄弟俩挖坑的工夫，老班长把年轻人带到一边。也就是在现在，在室外的明亮处和老班长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年轻人才头一次有机会仔细打量了他的外貌：浓眉大眼，端端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岁月的风霜让他略微显黑的脸膛上布满细细的皱纹，警帽下的鬓角里也掺杂了不少银丝。一看这张脸，你就会感受到一种正派、威严、敦厚、老诚带给人的力量。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家都称他为“老班长”。其实他的实际年龄，充其量也到不了四十岁。老班长说话时候语速不快也不慢，而且声音放得很低：
“……因为两个孩子信任你，所以今天把你叫出来，是想和你谈一谈他俩的事。你入狱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我能看出来，你很有同情心。同情心，也许会给一个人带来麻烦、带来厄运……但从长远看——富有同情心的人终究会得到好报的……
“有关这两个孩子的一些情况，今天跟你说了，你不必马上告诉他们。可以在日后适当的时机讲给他们听，这对于他们渡过眼下这一难关，一定会有所帮助……
“据我了解，孩子俩的父亲已经被转移到很远的地方，在一所‘五七干校’里，边劳动，边交待‘问题’；他们俩的母亲呢，现在是住在一所精神病医院里，入院当时，她神志不清，不认识任何人，听说后来有所好转，现在由孩子们的姥姥帮着照看。其实姥姥已有六十多了，从东北老家过来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看守所她也来过，眼睛都哭肿了，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孙子。不让犯人和外面的人接触，看守所有严格规定……总之，情况在向好的方面发展。当初那些个非要把两个孩子送进监狱的人，对此恐怕也是始料未及的吧……”
“报告班长，土坑挖好了！”不远处传来小晶的喊声。
“让我看看，”老班长走过去低头检查了一下，“嗯，挖得不错。那就下葬吧。”
小莹把小麻雀捧在手心，准备把它放进坑里。
小晶说：“让我再看一眼。”他看见小麻雀那鹅黄色的短喙上还沾着血迹，就想替它擦干净。但左右看了看，却没有找到任何能用的东西。
老班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卷卫生纸递给小莹：“去，去蘸点水……”
小莹接过纸卷跑去水坑边蘸上水。
小晶用蘸水的纸卷不但擦去了小鸟身上的血迹，还把它所有的羽毛都清洁、整理了一遍。这才和小莹两人郑重其事地给小麻雀下了葬。
兄弟俩埋好小麻雀之后，在原处拍了一个小土包。
老班长问：“这是干嘛用的？”
小晶说：“是小坟头。”
老班长笑了：“正‘破四旧’呢，还立坟头？快平了吧。完了去水池那边洗洗手……”
在临回号子前，老班长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意味深长地说：“鸟儿死去不会复生，在心里留个纪念吧。要紧的是，记住它是一只‘笼中鸟’，‘笼中鸟’的命运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是在机会来临的时候一定要把握住。所以，平时的准备就相当重要……”这番话是对着兄弟俩说的，但似乎也是说给年轻人听的。
回到号子里，所有的犯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兄弟俩和年轻人的脸上，只见三个人神态自若，表情安详，甚至兄弟俩的脸上还挂着笑容，他们不由得暗自纳闷：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孩子们突然间像变了一个人？……
正在众人纳闷之际，老犯人凑到年轻人跟前，讪笑着说：“这两个孩子刚才还哭得稀里哗啦，一转眼就眉开眼笑的，不知这个老班长用了什么魔法？”
望着老犯人那副令人讨厌的嘴脸，年轻人没好气地说：“怎么着，你还想让他俩一直哭下去，哭得死去活来的你才解气，是不是？”
“哎哎哎，看兄弟说到哪里去了？他们小哥俩哭成那个样子，我心里也是急得火烧火燎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还真没看出来。”年轻人冷冷地说。
“真的真的，骗你我不是人——”
想起刚才他为大个子所做的辩解，年轻人笑着嘲弄道：“你倒不如说自己不是‘好货’是‘孬货’呢！”
“是是，谁说不是呢。嗐，事情都过去了，只要两个孩子不再哭了，我就算是个‘孬货’也不要紧的……”
“你别说，你还就是个‘孬货’！”在旁边一直听着二人说话的小晶这时插嘴道。
“这里大人说话，没你小孩的事！”
“怎么没我们小孩的事？要不是你打小报告，我们养的小麻雀就不会……”
年轻人心里的怀疑，没想到让小晶说了出来。也不知道小晶说这话的根据是什么。要是没有根据，那个老家伙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他有点替小晶担心。
果然，老犯人理直气壮地说：“没影儿的事，你可别瞎说！”
“我才不瞎说！大前天放风的时候，在厕所边上，趁班长不注意，你让我去地里揪茄子。有这回事没有？”
“你也没有去呀。”
“我是没去。我说，我害怕……你反问我，你们偷养小鸟就不害怕了……”
小晶说到这里，年轻人恍然大悟，无须再听老犯人的辩白了：“小晶，别跟他磨嘴皮子。咱们坐下来，都好好想想，把他干的那些个坏事，像打饭不公多吃多占呀，捡烟头带头吸烟呀，教唆小孩子偷东西呀……都整理出来，报告老班长，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老犯人一听就急了：“别别别，有话好说，好商量……”
年轻人质问道：“你不仗义的事都做了，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干那些不仗义的事了！”
“你说话算话？”
“我要是说话不算数，天打五雷轰！”老犯人信誓旦旦地保证。
“好，一言为定！也不怕你反悔，这些材料都给你记着……”
“相信我吧——好歹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听这话音里，还真有一丝酸不溜丢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