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孩子们的欢乐竟是如此地短暂。
就在孩子们得到小麻雀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下午，吃过下午饭不久，大个子班长突然闯进了号子里。他嘴上斜叼着一支烟卷，背着手在号子里那块狭窄的地面上踱来踱去。听着大皮鞋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他摇晃着小脑袋，不慌不忙地目不旁视地说：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有些个犯人自入狱以来极不老实，不遵守狱规，搞非法活动……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希望他趁早把犯罪的证据交出来……”
大个子班长一番话把众人说得莫名其妙，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到底交不交？”大个子在兄弟俩面前站定，目光扫来扫去，“……如果要顽抗到底，那可就要严惩不‘货’了！”
一句话引得几个犯人捂着嘴小声笑起来，刚才还异常紧张的空气，立刻被冲淡了好几分。
小晶悄悄地问年轻人：“什么是严惩不‘货’？”
“不是严惩不‘货’，是严惩不贷。不贷就是不饶恕……”年轻人低声告诉小晶。犯人的笑声和议论让大个子感到十分狼狈：“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就是，有什么好笑的？”一脸严肃的老犯人忽然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是什么人，竟敢耻笑班长？班长说的怎么不对？不‘货’，不是‘好货’呗！对于我们这些不是‘好货’的坏蛋，就是要严惩！”
老犯人这一辩解不要紧，笑的人更多、笑声也更大了。
“不许笑！”大个子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地大喝一声，号子里才立刻安静下来，“你们是不是想造反了，嗯？严惩不‘货’，哪点不对？报纸上明明这么写的嘛！……可见你们就是那种不读书、不看报、不学‘武术’（无术）的人……”
“哈，哈，哈，哈……”这回，全号子的人简直笑得前仰后合。
大个子一看下不了台了，于是脸色骤然一变：“35，36，站起来！交出你们的罪证！”
小晶惶惑地：“什么罪证？”
“妈的，还装傻充愣！”大个子说着，两步跨上大通铺，在兄弟俩的铺上乱翻起来，翻得乱七八糟，也一无所获。他恼怒地转过他的小脑袋，却发现小莹背着手站在那里，“手里拿的什么？”
大个子走过去将小莹的肩膀猛地一扒拉，小莹身子一歪，露出了攥着小药盒的手。小莹见势不好，忙把药盒往怀里揣。
“交出来！”
“我就不！”
“不交？”大个子伸过大手一把就把药盒夺了过来，撕开纸盒，“……啊哈，还是一只挺不错的小家雀嘛——”
“给我，还给我！”小莹扑了过去。
“好，给你，一定给你……”说着，大个子把药盒里的小麻雀往手心里一倒，再往上掂了掂，只见小麻雀扑棱了两下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他如此反复地掂了好几次，最后一把握住，“来，给你！”小莹刚要伸手，他猛地把手高高举起，然后向下用力一摔……
小莹和小晶所十分钟爱的小麻雀，还没有来得及扑棱翅膀踹踹腿，就趴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这时的小莹，泪水已经挂满了他的眼睫毛。他实在舍不得离开他的小伙伴，还想把它拾回来。他弯下腰把他的手伸向了小麻雀。没有想到的是，大个子那只大皮鞋也已经高高抬起，一旦跺下来，小莹的小手非骨折不可。说时迟那时快，小晶猛地冲了过去，死命地撞在大个子身上，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往一边来了个趔趄；而与此同时，年轻人也扑了上去，抱住了小莹……
“哈——哈——哈——哈……”大个子在身体恢复了平衡之后，竟然没有忘记爆发出一阵野蛮的狂笑声。
年轻人显然被这粗暴的态度所激怒，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喊道：“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孩子？”
大个子回过头来，用轻蔑的目光望着年轻人：“孩子？他是孩子吗？不，到了这里面，他就不是孩子了！”
年轻人反问道：“你怎么连孩子和成年人都不分哪？”
“在监狱里面没有成年人和孩子之分，有的只是阶级敌人、地富反坏右！”大个子说着把拳头紧紧一攥，朝年轻人的脸一挥，“知道吗，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跟这样的已经让极左情绪浸透了灵魂的人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年轻人只能闭上他的嘴。
旁边，小晶恨得直咬牙，用愤怒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大个子的脸；而小莹，却早已忍不住了，他手里攥着那只已然死去的小麻雀“哇”地一下放声大哭起来：“……你赔我小麻雀，你赔我小麻雀……呜，呜，呜……”
小莹这一哭不要紧，可就哭大发了。他越哭声音越大，谁也劝不住。
大个子一看也有点傻眼，便厉声威胁道：“哭，哭，哭！再哭我揍死你！”
小莹的哭声戛然而止。然而，那也只是停顿了短短的几秒钟。
“呜……呜……呜……”这一次的哭声来得比以前更猛烈，更凄厉！
大个子看看收不了场，一跺脚扭身走了。
小莹的哭声并没有因大个子的离去而减弱。
“孩子，你快歇歇吧！这样下去，嗓子会哭坏的……”年轻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小晶也过来安慰弟弟：“小弟，听叔叔的话，你就别哭了吧……”
“不！我要他赔，赔我的小麻雀……呜，呜，呜……”
“明天我再给你捉一只……”
“我不要……他们还会摔死的……呜，呜，呜……”
“那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要出去……呜，呜，呜……我要爸爸妈妈……”
“对，……一定要出去……去找……咱们的爸爸妈妈……”小莹的哭泣一下子触在小晶心灵深处最痛的地方，他的声音颤抖着，也忍不住呜咽起来。
两个孩子的哭声汇合在一起，还颇有一点气势。看这阵势，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年轻人不知道该怎样去劝阻和安慰两个孩子。无可奈何之下，他跑到铁门边，对着门缝大声喊叫起来：
“报告班长！报告班长……”
孩子们的哭声和年轻人的喊叫声惊动了整个看守所大院，一时间，各个监号里的犯人像注射了兴奋剂一般，趴门缝的趴门缝，瞎嘀咕的瞎嘀咕……
就在各个监号里的犯人议论纷纷的时候，院子里响起了一阵“喀嚓、喀嚓”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紧接着的是大个子班长的厉声吆喝：“嘿嘿嘿，乱糟糟的要翻天呀？各个号子听好了——都乖乖地坐回自己的坐位上，谁要是乱说乱动，别怪我不客气！”
大个子吆喝完，径直来到兄弟俩这个监号：“喊什么喊，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说着转动钥匙开锁开门。
他在门口站定后，稍稍停了一小会儿，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然后用比刚才吆喝时低了八度的声音说：“我说你还哭个没完了，是不是？……哟嗬，小哥俩一齐上阵了……”
见兄弟俩根本不理会他，大个子又要发作，却被随后进来的老班长制止了：“你先回去吧，该换班休息了。这事让我来处理。”
老班长来到兄弟俩面前，弯下腰来用手拍了拍小晶：“35号，事情的经过我都知道了。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能回答我吗？”
小晶呜咽着点了点头。
“你们小哥俩最信服的人是谁？”
“是叔叔。”
“89号吗？”
小晶又点了点头。
“那好，解决你们俩这件事，也让他参加，行吗？”
“行！”
得到小晶十分肯定的答复，老班长吩咐小晶和小莹带上那只死麻雀跟他出去一趟；随后转身对年轻人说：“89号，你也来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