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长沙依旧滴雨未落，并持续着35度以上的高温，据说要创高温历史记录，全国各地都是普遍高温，杭州、上海、武汉、重庆、长沙、福州、南京都在不断地刷记录，证明谁更像火炉。
全球气候问题，早就已经凸显，却一直未见改善，反倒是愈演愈烈。市场经济中，市场调控这只无形的手，是不是往往会来得后知后觉？等到问题不可逆转时才伸出来，非要置之死地么？置之死地而后死，也未必能生。国家的宏观调控，这只有形的手，早就该发挥预见性了，预见并制止市场经济毫无节制地破坏和宰割气候环境。林立也没想到，此时此刻，自己还能把政治经济学的那一套领悟和发挥得这么深刻。只觉得，在这个城市，坚持活下来，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林立的房间里没有空调，每天晚上就光着膀子直接躺在凉席上，再一台电风扇呼呼呼地吹一晚，刚刚才用凉水冲完澡，马上又会变得大汗淋漓，好在工作的疲倦在那里，再热，也总还是能够睡过去。
唐蔓的境况更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在悦方ID的住处有空调，但是工作的环境不容乐观，应该说是十分恶劣。办公室里还好点儿，有空调，但是每当出去去印刷厂拿画面时，总要想了又想地鼓足勇气前去。
「二」
与唐蔓公司合作的这家广告印刷厂在人民东路，印刷车间在一栋楼的四楼，唐蔓有时候跟一个男同事一起去拿广告画面，有时候只得自己只身前往。与男同事一同前去的时候，她会在一楼的楼梯口守着，让男同事上四楼的制作车间去拿。唐蔓知道制作车间的恶劣环境，各种油漆味臭得要死，虽然总觉得有一种把同事推向绝境的罪恶感，但是也只能仰仗这个身强力壮的男性了。
为了减轻自己心头的这种罪恶感，每次男同事上四楼去拿画面的时候，唐蔓总会叮嘱对方拿画面的时候一定要憋气。其实也没必要每次都亲自跑过来拿，只是有时候有的客户催得急，上午才设计完成的稿，下午就要印刷出来，只能亲自跑印刷厂来拿。
这一次是唐蔓自己一个人来拿的。
刚在一楼进入楼道口，一股刺鼻的油漆味就扑鼻而来，唐蔓用手捂着鼻子，快步爬上四楼。生产车间里，只见自己设计的广告画面，还在从印刷机上缓缓地滚出来，居然还没有印刷完。是在这里等？还是去一楼等，然后再爬个四楼，汗流浃背全身湿透？算了在这里等一等吧。
虽然捂住了鼻子，但是刺鼻的油漆味还是挡不住，而且，她现在担心的不是自己的鼻孔或者心肺，而是刚刚爬上楼来浑身出汗的皮肤，感觉身上的每个毛细血孔都在受这车间里的油漆分子的攻袭侵扰，白血病就是这么得来的吧？想着想着，忍不住想要直哆嗦颤栗。还真是佩服这车间里拿命来挣钱的制作工人，成天都呆在这样的环境里，还不戴口罩，生活真是诸多不易。
终于印刷完成，唐蔓接过画面，看都没看，马上拔腿逃离。可不久，唐蔓就生了一场“重病”，所幸的是并不是谈之色变的白血病，医生也没检查出具体病症，说可能是太过劳累，或者唐蔓自己心里认为自己患了病，总解不开。
「三」
唐蔓的妈妈在医院里陪她住了几日，医生说无大碍并且唐蔓妈仿佛向医生确定几遍之后，才与林立一起给唐蔓办了出院手续。
唐蔓生病之时，请了病假，因为唐蔓妈和林立都深知唐蔓所处的工作环境的恶劣，出院后，一致要求唐蔓辞职，换个工作，唐蔓自己也逐渐感到厌恶，最终还是辞掉了在广告公司的工作。
虽说身体无大碍，出了院，可是在家里，每天下午，唐蔓总会莫名其妙地头痛，然后特别想睡，一睡便睡到晚上十一二点，之后又变得无比清醒。不知道是这八月份酷热的天气的原因，还是真的有什么疾病，医生没有检查出，或者真的只是唐蔓自己多疑了。
当林立正要准备入睡的时候，唐蔓却正是精神抖擞，刚开始的时候，唐蔓会戴上耳机一个人对着电脑看电影，可盯着电脑的时间一长，头又会疼痛起来。林立便把电脑设了密码，自己睡觉的时候顺便把电脑也关了。唐蔓知道林立是为了自己好，也就没有无理取闹，自己玩手机，或者看书。幸运的是，如此闹了几日之后，情况渐渐好了起来。
白天，当林立去上班之后，唐蔓一个人在家里十分无聊，想马上找份工作去上班，可是林立又不准许，说一个月都没有休息上，上什么班。
真的是奇怪，唐蔓觉得，之前特别厌恶一个工作环境，想尽快解放自己，然后长长地休一段假，再周到详细的谋划下一个工作，长远的，自己喜欢的，不想随便选择和妥协的工作。可是辞职之后却发现，大家都在上班，唯独自己无所事事地清闲。逛下超市公园，在家宅着看看电影看看书，一天两天三天还好，这样的日子稍微一长久，就会让自己憋出病来。大家都那么忙，都在上班，忙和上班是我们在这城市生活的主旋律甚至全部，不忙不上班，你就会被这个城市孤立，被这个时代遗弃。
唐蔓只得每天从早到晚地问林立回家想吃什么，从早上甚至头天晚上，就在问明天炒个什么菜。炎炎暑夏，林立一点食欲也没有，巴不得人可不不吃饭，只跟唐蔓说：你好好休息吧，可以煮绿豆粥，或者研究下水果拼盘，夏天喝点粥、吃点水果很好。
也好，唐蔓想着，既然这么浮躁，倒不如借一个月的时间，好好养养心，虽然天气很糟糕，但在糟糕的环境下的养心，应该才更坚实可贵，等九月份降温了，天气凉了，再去心安理得地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加入他们的队伍。
「四」
周仑从老家回了长沙，所幸，爷爷身体无大碍，饮食都很顺畅。
那日，周仑给爷爷盛了满满一碗饭，爷爷几口就把饭全部吃完了，问题在于行动颇不便，有些老年痴呆及高血压的病症，并且不大配合治疗，也大抵因为爷爷一生基本不去医院，对医院的环境有一种抵抗，特别是对打针输液，极力反抗。大家只好把爷爷接回家，用药物配合治疗，好在在家里，在大家的监督下，爷爷会按时配合吃药。
其实，自从周仑的奶奶在三年前去世之后，周仑的爷爷的神态就一直消瘦得厉害。奶奶在世之时，两个老人家还经常一起配合做一些农活，爷爷的体力也很好，看不出任何病症，后来奶奶突发脑血栓病逝，爷爷就不断消瘦起来，直至现在瘦骨嶙峋，走路重心不稳，手还经常颤抖，虽然医生在病历上没有给出“帕金森”的诊断，但是周仑也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加上爷爷的儿女们都在外各自忙碌，鲜有时间回家探望，只有周仑的姑姑，每天去给爷爷做饭洗衣服，但是做完饭洗完衣服，又要去忙碌自己的生计，根本没时间去陪伴老人家，周仑的爷爷一直过得很孤独，加之没读过书，没有文化，容易想得极端，并走入极端，所以一个人孤独地挺过这几年，也绝非易事，这也大抵是这个时代的通病。
陈嘉佳问周仑爷爷的情况如何，周仑也回答说，无大碍，只是精神生活显得空洞了些，自从奶奶去世之后，爷爷一直在消瘦。现在在由姑姑照顾，并且在用药物治疗，希望会好起来。
嗯。陈嘉佳觉得除了说“嗯”，也没有更有力的支持，在生老病死之前，所有的言语都显得无力苍白。
「五」
眼看八月就要过完，林立和周仑并没有按照之前的逃跑计划——在八月份的时候离开这城市。不过最欣喜的该是，在八月过完的时候，天气终于一改往日的高温，连续两个多月高温不下雨的长沙，在九月的时候，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这时候，大家才深刻地理解到“甘霖”两个字的意义，光听着、说着，就觉得它无比香甜。
流火般的七八月都熬过去了，初逢甘霖的九月，在上天给了你恩赐的九月，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九月，周仑的爷爷那边并未传来坏的消息，陈嘉佳也继续做着她广告公司的漂亮前台，唐蔓喝了一个月的绿豆粥，吃了一个月的水果，身体状况也好了起来，重新拾起了新工作，当然不再是跟印刷厂打交道的活儿，这个林立打死也不愿意，而是去了一家团购网站做美编，可是无论广告还是房地产，它们都是高危职业。只是林立，居然迎来了一个输尿管结石。
仿佛所有的灾祸，都要在这个季节里集中而至，他们就像一群惯犯，终于迎来了恶报降临的这个“有朝一日”。
「六」
这一日，林立一如往常去楼下吃午饭，吃完饭回来的路上，却突然像中了蛊一样，下腹开始狂烈地疼痛，不会是急性阑尾炎或者肠炎吧。林立甚至根本没时间去想到底是什么情况，他疼到全身无力，瘫软在地上，眼睛里直泛泪光，感觉天一下子黑了下来，黯淡无光，也听不进周遭的声音。在天桥下连滚带爬地走了一段，才痛苦又狼狈地招手打到一辆车。
的士师傅问需不需要帮忙，林立说问题不大，把自己送到附近的医院即可。
湘雅医院？的士师傅问。
林立面部狰狞着回答，不，大医院人多，懒得排队，附近随便一个门诊就行，好像是阑尾炎，问题不大。林立又说了一遍“问题不大”，说话的声音像石头一样沉重且富有质地。
的士师傅把林立送到一家小的门诊，林立还是没有要的士师傅的帮助，自己咬着牙爬到门口去挂号，之后做了B超，医生在自己的腰部两侧涂了些冰冷的液体，水还是酒精之类的东西，然后用机器测了测，又用手摁了腰部周围的几处地方，不断地问“疼不疼”，怎能不疼？都要疼死了。
后来，经过诊断，确认为输尿管结石。医生问林立是不是平时喝水喝得少，而且经常坐着，不怎么走动？林立全中。平时在办公室里忙于项目策划，一坐就是一上午，再坐就是一下午，虽然茶水间就在自己座位旁边，也很少起身去里面接水喝水。林立感觉自己很少产生“口渴”的意识，可是网络上铺天盖地地都说“不要等到渴了再喝水，水应该实时啜取”，林立自是知道，只是没有去注意，这次真的是遇上了。
医生继续说，平时要多喝水，特别是纯净水，不要喝开水，长沙这边的水太硬，经常喝开水也容易结石。平时要多运动，不要总坐着。我先给你开点打结石的药，一个星期后，你再过来复查。
吃药就能打掉是吗？林立说出这话之后，怎么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人流。
一般都可以，你一周之后再来复查。医生再次强调一周后来复查。
好，谢谢。虽然只是要不了命的输尿管结石，但林立感觉自己仿佛在鬼门关挣扎了一番，这时候，林立也才会越发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值得。
我们在这城市里不舍昼夜地忙碌和打拼，再怎样风光无限，到头来还是敌不过病痛和死亡，并且往往，在城市里，病痛和死亡往往会更早、更频繁、更意外地强加于你。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卑微地安插在这座城市里？自己遭受一些折磨也就算了，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受这么多苦，住得差，工作累，甚至面临白血病的威胁，是不是我们的生活就只能这样？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城市里，孤独地找一个可以相依偎的姑娘，然后两个人卿卿我我，什么事也不再想。时间到了，买房供房；时间到了，结婚；时间到了，生孩子；时间到了，买车供车……就这样把我们的一生这样规规矩矩地拴在这座城市里，不断地重复和劳碌？然后等着病痛和死亡更早地、更频繁地、更意外地强加于你？
从医院出来，马上变得跟一个正常人一样，看不出一个小时前还经历了一场满地打滚的疼痛。
火辣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继续炙烤着马路建筑，路边的树木枝叶也真是坚强，完全没有枯萎疲软的迹象，要知道，前几天新闻里报道，杭州一些地方的绿化带已经给晒枯黄了的。林立站在公交站台下，公交车一靠近，就像一团火球滚了过来，排气管里排出的热气仿佛要将站台上等车的人烤熟。终于等来了回家的901路公交车，林立钻进车，给公司的前台打去了电话，请了假，直接回了家。
「七」
回到家，林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声放着一些撕心裂肺地摇滚歌曲，再撕心裂肺地跟着唱出来，也是在这时候，林立才忽然领悟，为什么KTV会在这座城市，会在中国绝大多数城市如此之火。有篇新闻报道曾指出，KTV在中国比它的发明地日本要火很多，现在想来，大概是中国人在城市里被压抑惯了，需要一些KTV这样的场所来咆哮和宣泄情绪。也是在这时候，林立才忽的想起，为什么办白事的时候，放的那些非哀乐的歌，放的那些鞭炮，似乎还是有些意义，可以在这样的音乐和声响里，放肆地宣泄掉抑郁痛苦的情感。
林立大敞房门，又大敞浴室门，可以让房间里的音乐声更加无碍地传到浴室来，林立站在喷头下，仰起头，任水从额头到脸颊，到脖颈，到胳膊，到腿，不断地灌溉，似乎可以用从自己的头上浇出花来，似乎可以从自己的躯体上搅出枝叶来，似乎可以用冷水和高分贝的音乐唤醒自己大脑和躯体，只是，林立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清醒的状态，清醒了又能怎样呢？
林立出了浴室，回到房间里，看见手机的提示灯在不住的地闪，打开看是唐蔓的未接电话，难不成这妹纸心有灵犀或者未卜先知，知道自己方才输尿管结石的事了？林立回拨过去。
倒不是自己这一档子事，是陈嘉佳被车撞了。
刚刚下班高峰期的时候，陈嘉佳坐同事的电动车，被从侧面蹿出的小车撞倒，负责驾驶的同事没有大碍，一点擦伤，倒是坐在后座的陈嘉佳，腿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手肘也擦破了皮，周仑已经及时赶到送她去医院了，咱们也过去吧。唐蔓说。
周仑问清楚了医院，赶了过去。
「八」
林立赶到医院的时候，唐蔓也已经到了，还有陈嘉佳的父母，一起围着陈嘉佳坐在那里。
躺在病床上的陈嘉佳，一脸痛苦坚忍的表情，被包扎好的腿和手露在外面，一个显胖的男子坐在角落低着头，一语不发，看来是肇事者，双方的争吵和责怨的战争也已经平息，毕竟伤者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清静。
林立轻轻问了问周仑严重不严重，周仑说，手上是皮外伤，腿上缝了七针，大概要修养半个多月才能走路。林立调皮地向陈嘉佳做了个加油的手势，陈嘉佳也一展愁容，笑了出来。林立本想再过去质问数落肇事者，台词都在心里准备好了——他妈有车了不起啊！却被周仑拉住了，说，算了，高峰期，路口，大家都没注意，何况他已经第一时间把我们送到了医院，还承担医药费和赔偿。陈嘉佳也林立示意“算了”，林立也就把刚刚要喷出去的火气，咽了下去。
不过，让大家真正气愤的，不是肇事者，而是陈嘉佳公司的态度。
一，公司裁定陈嘉佳试用期没过，不算工伤；二，公司也没一个人过来探望慰问。
周仑想起陈嘉佳平时在公司里上班的表现：很多时候都是在公司里都是守到老板开完会，才锁门下班离开。这么尽心尽力为公司，出事之后，居然没有收到半点问候，就算世风日下、人情冷淡，没人来探望可以理解。可竟然不算工伤，真叫人心寒。
我们在这个城市里这么拼命，饱受磨难，最后却还是只落下病痛和孤独，也许至死，都无人吊唁。
半个月后，周仑把陈嘉佳接出了院，陈嘉佳自然也是辞掉了公司的工作，一心在家恢复，加上九月已经开始降温，气候开始变得微凉，心情还可以。
历经了诸多磨难，生活才越趋于平淡。平淡，倒也不是麻木，而是冷静和理智。大家也都在思考：是平淡地在这个城市里继续生活？还是平淡地看开了在这个繁华世界里的角逐，放牧远方？也是在这时候，大家才想起了去年的信誓旦旦——八月份集体辞职，离开这城市。
可是，真的可以离开了吗？
「九」
长沙又恢复了每周六晚上八点半，橘子洲头燃放烟花的惯例。之前叫停的因素不得而知，环保？PM2.5？安全？财力？现在又恢复燃放的原因也无从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城市需要这样的热闹，需要这样的惯例，来提醒和体现我们精彩、浪漫、温馨的存在。
比如，一个姑娘在靠江的小区高楼里租住了一间房，每个结束了疲惫工作之后的周六，在房间里看焰火，成了她的习惯，也能够打心底温暖自己，洗去疲惫。她或许就此想起了甜蜜的初恋，在那个小县城里的春节的夜晚，两个人偷偷跑了出来，在广场上跟玩烟花的人一起狂欢，一起坐在石阶上吃着糖葫芦，望着夜空中的焰火一朵朵绽开。又或者想起，母校的那年的建校五十周年校庆，同学们一起坐在草坪里，看那些银白的、粉红的、鲜绿的焰火，在夜空中或绽放、或盘旋，再坠落。
焰火会平复我们在这个城市里的渺小和孤单，平复掉往日里的辛酸和创伤。
林立、周仑、唐蔓、陈嘉佳几个也一起去凑了热闹，还在逛万达广场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外面隆隆的响声，大家以为是打雷了，回头看，才知道是橘子洲头的焰火。
大家走到江边，凭栏而望。晚风习习，林立望着远处的焰火和倒映在江面上的灯火，眼睛里不由自主地就流出了泪来。还记得三月的时候，他也是多么渴望能够从这城市的灯火中博得一场热泪，没想到，半年过去之后，他才在这里与这场久违的热泪相见。这场热泪，是因为留恋？还是因为感动？林立好像觉得，是因为美，真的美。
焰火一朵一朵，五颜六色，在夜空里炸开，比星子还要灿烂，煞是好看。当大家都愿意驻足停下脚步，目光一致地望着这些稍纵即逝地焰火时，愿意放下喧嚣凝视这夜空里的美时，你就会被打动，被这焰火绽放之时的城市的安详所打动。还有那爆炸声，像春雷一样，轰隆隆地滚动着响彻，吓唬着所有不安的生灵，也淹没了其他车声人声，十分动听。林立多希望那就是春雷。
「十」
十月末，气候微凉，人也真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动物，大家仿佛都已经忘了流火般的六七八月是如何熬过来的，微凉安逸的环境，又一下子栓牢了思绪的野马，想把大家再次拉入正道。虽然气温是降了下来，但是越演越烈的雾霾，在中国中东部大肆弥漫展开，据说还影响到了韩国日本。
你说你被这城市每个周六晚上的焰火打动了，被马路边开始纷纷凋落的树叶打动了，被爱情打动了，被新涨的工资打动了，被挣扎之后捡回了一条小命又可以继续折腾的力量打动了，被朋友们一场又一场的婚礼打动了，好的，正当你准备再次妥协之时，幸好还有这暗无天日的雾霾，提醒着你：考虑下离开吧。
你不知道你每天要吸入多少汽车尾气，多少悬浮颗粒。你看到那些新闻，甚至都不敢再去跑步或者打球了，不敢在这城市里做任何户外运动。还有你的唐蔓，她可是刚经历了一场疾病，天知道雾霾会给呼吸道脆弱的她带来什么灾难。你曾经发誓：绝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姑娘挤公交日夜憔悴地上下班，你真的要妥协，继续下去么？用你们的健康和所剩无几的青春？
——林立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在那里蛊惑人心，抑或就是他自己。一次，他去周仑那里探望陈嘉佳，陈嘉佳已经康复，只是没去找工作，周仑也不想她这么快就投入工作。林立对周仑说，还记得三月份的时候，我们说到了八月一起集体辞职的事吗？
记得。周仑说。
现在还想不想？林立问。
在想，但是依然不知所措。周仑回答。这两年在这城市的磨炼之后，发现自己越来越胆小，出行的勇气越来越少。我原本是地上一只光溜溜的铁球，可以自由自在到处滚，难料风里雨里，长期的安定之后，铁球已经锈迹斑斑，就像码头上的那些铁桩，铁锈掉了一地，并且和地基融在一起，又十分脆弱，一捏就会碎。你也知道，陈嘉佳已经康复了，可我并不想让她急于投入工作，不想让她跟着我这样劳累。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林立说。唐蔓跟我抱怨说，每天上班去，出门时心情还不错，甚至大好，一挤上公交车，这天的心情就会直线下降50%。其实，她倒也不是懒惰不能吃苦、不思进取，只是厌恶这样的规则，毫不合理的规则。我亦是多么渴望着能够离开。你曾经说起，有大理的朋友想转手客栈的事情，后来转出去了吗？
没怎么联系了，不过可以再问问，怎么？你想要接手？周仑说。
如果，还没转出去，我觉得不如我们几个把它接下来。林立回答。
可是价钱不便宜，至少得一百多万。周仑说。
啊？这么多！我还以为我们几个凑二三十万差不多了。林立惊讶地回答。
他这是精装，面积也大，花费不少，回头我去问问，看有没得少，或者能不能分期付款啥的。周仑说。
好，我是真心想离开这城市了。林立说。并觉着在这个城市里，特别容易鼠目寸光，感受不到美，这就是快乐不起来的理由。感受不到生活的美，在这城市里留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在晨起的时候，再也听不到清脆的鸟鸣、明澈的蓝天，甚至很少再能晨起，如此便错过了早晨暖暖的斜阳，错过了洒满晨露的潮湿路面，错过了顶着晨露和斜阳灿烂绽放的白玉兰。
再也不能像当初，早起的时候，会在楼的天台的菜园子里，看到辣椒树上、西红柿树上、黄瓜的花和藤上结满露珠；再也看不到清晨的朝阳斜洒下来，照在城市建筑的一面，映出一片一片迷人的砖红；挂在墙上的相机也积满了灰尘，多久都没有再被用起过，相机的存在，便是用来捕捉美，如今，失去了对生活的美的寄望、感叹和记录，非但感受不到美，这城市还往往赠你以疾病与灾难，这样的停留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离开，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十一」
GOODBYE BROWN EYES，GOODBYE FOR NOW
GOODBYE SUNSHINE
TAKE CARE OF YOURSELF
I HAVE TO GO，I HAVE TO GO
I HAVE TO GO AND LEAVE YOU ALONE
BUT ALWAYS KNOW，ALWAYS KNOW
ALWAYS KNOW THAT I LOVE YOU SO
I LOVE YOU SO
艾薇儿的《GOODBYE》铃声，已经响完一遍，周仑翻了个身，拿起桌上震动的手机，以为是闹钟，一看是父亲打来的电话。
喂。周仑睡意朦胧，似乎不能再吐出更多的字。
你爷爷去世了。电话里父亲的语气沉重而平淡，周仑的困意，也就像在马路上游荡的一群狗一样，火车“嘟”的一声喇叭，疾驰过来，狗群飞速地从路中央散了开。
生病还是摔的？周仑问。
上吊自杀。父亲在电话里依旧沉重平淡地回答。周仑心里突然一怔，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和玩笑——爷爷上吊自杀了，一个八十二岁步履蹒跚孤独的老人家，选择用悬梁自缢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生命，这是对他儿女子孙最大的羞辱、嘲笑和谴责！
周仑无言以对，没能缓过神来，他想到过爷爷去世的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过会是这样的方式。就在父亲跟他说第一句“你爷爷去世了”的时候，周仑都没觉着特别紧张或者错愕。让他紧张和错愕的是父亲的第二句“上吊自杀”。他想到过爷爷可能病重，或者腿脚不好摔了一跤，让身体更加虚弱，最终再也支撑不起，撒手人寰。可是，“上吊自杀”，这是一记多么响亮的耳光！
我和你妈，还有你的叔叔们，一起包了个车，正在往家里赶，你看你要不要回去？如果公司里没什么事的话。父亲在电话里继续说着。
好的，我再看。周仑并没有说“好的，我会请假回去的”，而是说了“好的，我再看”，再看什么？生前没有去好好照顾，生后这样风尘仆仆兴师动众的弥补又有什么意义？按照家乡的习俗，葬礼无非也就请几个道士，做做法事，超度逝者，然后，音乐该响的还是要响，鞭炮该放的还是要放，吃喝的还是要吃喝，打麻将的也还是要打麻将，谁在现场真正深切地为逝者感到悲恸？谁在现场真正深切地对逝者怀念？
人生一世，活时平淡，去时热闹，这哪里是对生命的尊重与颂扬。爷爷是多希望生时与大家热热闹闹，也就不至于孤苦着选择了上吊自杀。
周仑思前想后，还是没有回去，按照“规则”来说，这是不孝的，可是，周仑就是想跳出这“规则”。
周仑也未将爷爷去世的消息向周遭的任何同事朋友透露，包括林立和唐蔓，周仑只在自己的博客上写了很长一篇的祭文《祭爷爷》，追念了记忆中的爷爷的生平，就像周仑在自己的博客中所说：
爷爷自缢的方式令我们这些儿女子孙惊诧和羞愧，但是这样的方式在他看来，也许是“死亡比生存更显得尊严”的事情，虽然他也许从来不会想到或沿用“尊严”这个词，但是他知晓尊严的意义。
一个人，一个逝去的生命体，能够在这世上多一份记住、祝福和尊重，也算是对他最好的抚慰。我的爷爷，殁身于二零一三年十月二十二日，享年八十二岁。
「十二」
后来，周仑父亲在电话里说，你没回来也好，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也没什么忙可帮的，大家也就是吃吃喝喝，道士们吹吹打打，唱唱转转。父亲还说，爷爷的葬礼，同村里许多姐弟叔伯来参加了，某某叔伯送了怎样怎样的礼，家乡的老房子快成了危房，漏雨，只好在外面搭起了棚子，你儿时的小伙伴们也都在，他们的孩子都好几岁了，可惜你没回来，不然可以和他们一起玩，不过，回来玩，你与他们兴趣又不同，也没什么共同话题，他们都在打麻将，你又不喜欢，你妈倒是忙坏了，每天要洗很多碗……
父亲的话说得平实又逻辑混乱，可是周仑突然觉得很感动，觉得父亲的这一番话是在目睹了生死之后，诠释出的大爱、理解与包容，也越是这样，周仑越觉得愧疚，之前说好要跳出“规则”的决心，越发动摇不坚定。
经过这几日内心的斗争与挣扎，周仑也开始明了，这葬礼上的热闹，其实也就是爱——家乡人粗犷的爱，只是这样的爱，来得太晚了些，若没有存在真正的天堂或者灵魂，这些迟来的爱，于逝者于事无补，逝者再不会看见或感受得到，这样的热闹，若发生在爷爷生前的日子，该是多好，他一定笑得合不拢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