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都寄了呀!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
“我刚去找了公社的周书记,连他都没有咱家雪儿父亲的收信地址,你是怎么把信寄出去的啊?你这不是分明在骗我吗?”
“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跑去找周书记呢?这不影响领导正常办公嘛!再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啊!不瞒你说,这两封信如今还在我们家箱底压着呢!邮费和信我是都可以退还给你的嘛!”
“怎么是为了我好呢?”秀姑一脸糊涂。几个村民也都围了过来,看热闹呢!
“怎么不为了你好!你想想,你作为一个土不拉几的农民,越级给上面大领导写信,干扰领导的工作,这还有没有皇法了?”
“我是给我女儿写信啊!只是想通过上面领导,也就是她爸爸,转交给她呀!我都辛辛苦苦地养了她十几年,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如今她有出息了。我只是给她写封信,问个平安都不行吗?哪有这样的皇法?”
“说你土,你就土。如今的大领导,个个公务都很繁忙。你这是私事,怎么能占用领导宝贵的时间呢?你这信当然会干扰领导的工作,这还没犯皇法吗?”
“你一口一个皇法的,如今不是解放了吗?连皇帝都没有啦!哪来什么皇法?”“哈哈……”村民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皇帝都没有了,哪里还有什么皇法。”刘二接话。“呵呵……真是的……”几个村民带着讥笑的口吻,笑得合不拢嘴。
秀姑此话一出,引起了众人的讥笑。这激恼了队长,老黑的脸刷地红了,他提高嗓门吼道:“文盲!说你文盲,你就是文盲。政府刷在你们家外墙上的大标语,你怎么都看不懂的。那上面写的是什么?‘毛主席万岁!’这万岁爷不就是皇上嘛!只是新社会的叫法不同而已。”
“‘万岁爷’就是皇上!队长说得也有道理。”“是说得有道理……”村民们又在议论。
围观的村民们越来越多,大家都非常佩服龙秀姑的勇气。已经很多年了,从来都没有见过谁敢这么跟队长说话的。一些明智点的村民在提醒秀姑,这事就算啦,把事情搞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刘梦权则想着法子,帮队长说话。
“秀姑嫂子,你容我说几句公道话。队长没帮你寄信,确实是有苦难言,他就是去求了周书记,人家没有通信地址,也帮你寄不了信。另一个方面,林家那边的人是肯定知道你的通信地址的。人家派来的李干部早查清了你家的底细,也到你们家吃过饭。再说,你女儿现在也回到了林家,她读过书,也知道你的通信地址吧!为什么林家的人不主动帮你写信呢?这个问题,你想过没有?我想,人家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不想跟你们家来往。”
“那是!那是!”几个村民也在附和。
刘梦权这一番话,突然点醒了龙秀姑。林雪儿临走之前那天中午,当着队长、书记等人的面,确实是讲过要回来接她母子的。如今时间都过去一年了,为什么连封信都没有。自己写给女儿的信是没有办法寄出去,但林雪儿写信回来应该没有任何问题的啊!但是,秀姑与队长都吵成这样了,一时也拉不下面子。
“你说我是文盲,你自己认识字吗?”秀姑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了昨晚小泉帮她写的那封信。“你要不是文盲,你当大家的面,请你帮我读读这封信!”秀姑说着,把信丢给了老黑队长。
众人乐呵呵地把视线移到了老黑身上,都想看他的笑话。老黑把秀姑扔过来的信撕得粉碎,并用力摔在秀姑脸上。
“癫婆!你真是个癫婆!刘梦权,把这个癫婆给我拉回去。懒得理她!”老黑队长说完后,气鼓鼓的,转身回去了。非常听话的刘梦权,马上走向了秀姑。
“不用你拉,我没有癫,自己会回去。”龙秀姑说完后,一扭头,气冲冲地快步回去了。众人也各自散开。
回到家后,秀姑哭了。小泉从火堂的茶锅里倒了一碗温茶,上前递给母亲。
“什么事?妈妈。”
秀姑接过茶后,没有喝。她弯下腰把茶放在地上,并顺手抓来一只小板凳,一屁股就坐了下来。今天,她忙碌了大半天,确实太累了。
“妈妈!”小泉又叫了一声。秀姑强忍住眼泪,点了点头,但还是没有吱声。小泉蹲在秀姑身旁,伸出双手轻轻地握住母亲的一只手,用一种无助的眼神注视着母亲。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来,小泉还是第一次见母亲哭泣。母亲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女人,她独自一人把小泉兄妹带大,走过多少艰辛,吃过多少苦头,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但她从来都没有哭过。
如今,小泉大了,母亲却哭了,而且哭得非常伤心。想必,她心中一定非常难受。其实,小泉的心也是非常难受。秀姑也知道当小泉的面哭泣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所以,她不断地在自我调节情绪。
过了一会,秀姑控制好了情绪,并端起茶碗,一口气就喝了个精光。大半天的奔波,还一口水未进,她确实渴了。小泉接过空茶碗,又去帮母亲装了一碗茶来。
秀姑接过茶,又喝了半碗,并顺手把剩下的半碗茶放在地上。这会,她总算缓过气来,并把今天上午去人民公社找周书记寄信的事和中午找队长说理的事都说给了小泉。
“妈妈,这事我们不怪队长。妹妹去城里是好事,她肯定过得比我们好,您就放心好啦!只要她过得比我们好,这一辈子见不到她,我也很放心。”
“崽啊!实话跟你讲吧!她不是你的亲妹妹,我养她十几年,是想让她长大后跟你成亲的。咱们家穷,没有钱帮你娶老婆。你结了婚,才能续延香火,才能让子孙后代给咱们老邓家先祖先宗们上香化纸。”
“妈妈,这些都是迷信,我不在乎。”
“你怎么不在乎啊?你妹妹走后这一年多来,我看你都变了一个模样,哪有以前精神和开心啊?你看看,你现在都已经瘦了好多。当妈的,今天是为了你,才壮起胆去找公社干部的啊!”
“妈妈,我以后多吃点,不会瘦的,我向你保证。现在知道这妹妹联系不上,估计也不会回来了,以后我就不去想她。咱们娘儿俩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
“嗯!以后不提她了。这十几年的饭菜,就当喂狗了吧!”秀姑生气地说。
“妈妈!”小泉瞪大了眼睛,脸色变了。母亲的话,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妈妈,我不怪妹妹,这都是命!”
秀姑是个明白人,只是一时冲动便骂出了口。见骂林雪儿,小泉不高兴,也就只能就此作罢,因为她不想让心爱的儿子再次伤心。从此,秀姑和小泉确实再也没有提起林雪儿的事,日子倒反过得踏实。
第二天晚上,西江村开群众大会。队长总结了这一段时间以来,西江生产队所取得的重大成绩和生产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并在大会上宣布:根据上级要求,地主、富农和富裕中农及其子女,都要严格管制,以防止他们破坏社会主义革命成果,并且要把他们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新人。
其实,富农和富裕中农及其子女是没有什么政策说要管制的,只是在西江村,山高皇帝远,队长怎么说,大家也就怎么信。反正村里人也没有什么其它的信息来源。这所谓的管制,村民们也不懂是什么意思,队长也不懂怎么去执行。
在西江村,一切都是队长说了算。他要谁干点脏活累活,谁都得去。以前的所谓管制,秀姑和小泉体会最深的就是多干脏活和累活。这对庄稼人来说,也算不了什么。至于不能离开所居住的市县,这对全村人来说,都毫无意义,因为大家祖祖辈辈都是在这小山村上度日的,完全没有必要离开。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方面的限制,大家也没当一回事,因为在山村,对绝大多数村民来说,这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在以往的执行中,队长也只在工作安排上记住了管制的事,其它方面,早抛置脑后。
台下的老百姓们,大多数都幸灾乐祸地往龙秀姑这边看来,而龙秀姑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她坚强地伫立着,面无表情,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小泉也知道昨天中午的事。懂事的小泉,对母亲的所做所为,他没有任何怨言。
一头雾水的蒋松柏,露出了一脸的难看。一年前,悄悄取消的管制,如今又要重新开始,往日的噩梦又要重演。曾经目击过两个哥哥被枪毙的他,处于一种求生的本能,让他闭口不言。队长讲话刚一结束,他就本能地与村民们一起拼命地鼓掌!
村民们也都幸灾乐祸地在鼓掌。唯独小泉和秀姑都没有鼓掌。小泉扶着母亲的手肘,在散完会后,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家的方向,消失在黑暗中。
村民们也都各自回了家。
小泉、龙秀姑以及蒋松柏等人从此的待遇也可想而知。龙秀姑明知这是老黑队长在借机公报私仇,但也毫无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蒋家血的教训,秀姑还不至于如此健忘。
其实,秀姑心里也很后悔昨天中午的事,那都是因为一时不冷静而闯下了祸。为了出口气,龙秀姑本身是不怕又脏又累的活的,只是觉得儿子邓小泉跟着自己一起受苦了。是自己的鲁莽行为,得罪了队长,连累了孩子。至于同时被连累的蒋松柏,秀姑倒没想什么,因为他原本就是被管制的对象。去年,他一起被悄悄取消管制,那是大家一同占了林雪儿父亲的光。
一晃三年过去了。林雪儿这一走,从此就杳无音信。西江村及其邻村的姑娘,也没有谁愿意与小泉搞对象,更没有媒婆来主动为小泉做媒。小泉也变得越来越暴躁,脾气和性格也越来越古怪,几乎有点不近人情,有时,还对年老体弱的秀姑,大喊大叫。可怜的秀姑,也时常以泪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