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40枯烛
我提溜着汤饭到了我妈告诉我的病房门口,却有些踟蹰了。我现在心里忐忑地很。我怕我进去看到我害怕看到的景象,我害怕我进去后看到我爷爷躺在病床上人事无知,我知道老人很容易得病的,而且病起来如山倒。
我站在门口,贴着门,仔细听着里边的动静。里面好像只有我奶奶和我爷爷在,我听到我奶奶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我爷爷时不时应一声。
我奶奶说:“老头儿,琳琳她爸说她今天回来呢。说不定明天就来看那你了。唉,上回她爸说她魔怔了,病也是没好透,你说你如今病成这样了,本来盘算着你给她请请神儿,做做法,她那魔怔一日不驱除,一日不得安心啊。这么看来,你可要快快好起来才是。”
先前说过我爷爷命途坎坷,做过戏子,后面又跟人学了做做普通小法事,这才糊口下来的。近些年年纪大了,加上家里人一直都反感这些神啊鬼啊之类的东西,所以就很少做了,只是偶尔帮别人看看大门风水,出出煞之类的。
本来我高中第一次病发后,我爷爷奶奶就念叨着要给我做做法,后面我妈一直反对,还跟我爷爷奶奶吵了起来,她怕我爷爷奶奶给我做了法,这个事儿要传出去,周围那些人肯定就真的以为我撞鬼魔怔了,那我以后就都要在风言风语里了,这可真是会把我逼上绝路啊。所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好在我那次后来又自己好了。之后我就离家上大学了。我爷爷奶奶也不知道我的情况。恐怕这次是我爸跟他们说了,所以他们现在又提起来。
现在我倒是不恨他们了,我理解了。或许我之所以会得这个病,真的是我魔怔了吧。
我敲了敲门,喊了一声:“爷爷奶奶,我给你们送饭来了。”
门也没有锁,我就自己推开了,我看到奶奶惊讶地看着我,她也不似先前富态了,而且添了很多白发。她从小凳子上站起来,睁着眼睛瞧着我,嘴巴张着,半晌才冲病床那边嚷嚷道:“老头儿,琳琳来给你送饭了,她回来了。”
我提着饭盒,绕到床前,爷爷干瘦的身体被各种输液管固定在病床上,他枯瘪着嘴,半睁着眼,看见我,他的眼珠晃了晃,我向他探过头去,他就睁着浑浊的眼看着我,发出来如破旧的风箱般的呼气声“嗯~~琳琳啊~~~回来了啊~~~”,我眼睛热热的,察觉到有液体要溢出来,我转过头,去把饭盒一样样摆出来。
我抹了把眼睛,又吸了吸鼻子,这才把饭菜端到他面前,我看到奶奶刚对他说话是用很大的声音,恐怕是耳朵受到病的牵连不很能听得清了,所以我大声冲他喊道:“爷爷,我妈让我给您和奶奶送饭了,有排骨汤呢!你们快趁热吃吧。”
奶奶颤巍巍去扶爷爷坐起来,我赶忙也放下饭盒,去扶爷爷。我一摸,爷爷全身只剩下了骨头,一扶他手臂,他的骨头就咯起来,大概是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了,扶起的过程中,爷爷疼得直哼哼,我也感觉得出来,应该是很痛苦。我按了按他手臂的肉,陷进去一个大窝,很久很久也没恢复过来。老师说过,皮肤按下去回弹不上来是因为血管外组织体液积聚。组织受到了损伤才会这样。我又按了按爷爷身体的其他部位,都是如此,我的心一下就凉了。
爷爷没喊疼也没说什么,可我知道那种浑身都水肿,而且插满管子,本来就那么瘦的人,这一撑,薄薄的衰老的皮底下却充积着坏死的体液,千疮百孔。
爷爷抖着手要去拿汤匙,我便让奶奶帮我端着汤,我说:“爷爷,我给你拿着,你一口一口慢慢喝。”我一边扶着他,一边一勺一勺地把汤饭递到爷爷嘴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爷爷从没有享受过这种对待,所以我感觉道他在颤抖,他好像一直诚惶诚恐着,每一口都是尽了力气张大嘴,很快地就吃掉了。
很快就都吃完了,我把爷爷扶下躺回去,又催促奶奶刚快去吃。
奶奶眼里有浑浊的泪,她似乎很不适应我的亲昵。我看着两个老人这么诚惶诚恐,心里头就更难受得紧。老人家认为他们苛待了我,所以对于我的亲昵很不适应。想必心里是愧疚的。而我心里,我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有多不孝,不孝到想尽孝老人都会觉得恐慌,会忸怩不安。
我看着,奶奶坐在小矮凳上,举着小饭盒,大口扒着饭,我知道她不是胃口好,她是知道我在等饭盒,等着快点回去交差。所以她才吃这么快。
她的银发随着她的动作也一颤一颤的,爷爷看着她,“嗯嗯呀呀。”大概是让她慢点吃,别噎着。我看不下去了,出声道:“奶奶,您慢慢吃就好,我不赶时间,我在这里陪你们坐会儿。”
奶奶仍旧大口扒着饭,待吃完了,她抹了嘴,把饭盒收拾了给我:“这医院脏东西多,天就要晚了,你不能在这里多呆的。赶快回去吧。”
爷爷也冲我“嗯嗯呀呀”。
我心里实在难受得紧,就提着饭盒,一咬牙,扭头出了病房。在回去的路上,我才憋不住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