汧渭之会明月夜,月明酒香水荡漾;
不韦只听弦外音,不知有凤鸣昆岗。
转眼将到中秋,庄王决定在雍城为嬴政举行祭祖入宗仪式。
秋天的关中平原,到处都是丰收的景象。
从咸阳至雍城两百余里,马车是两天的路程,驿道傍渭水而行,仪仗车马,浩浩荡荡。
傍晚时分,车马行至汧渭之会。
汧渭之会就是汧河与渭河的交汇处,五百年前,秦人走出陇地,秦文公率领七百余人,东进关中,落脚的地方便是此处。
驿馆建在北面的黄土台塬上,这里是来往雍城与咸阳的咽喉要道,规模十分庞大,大到看起来不似驿馆,倒像一个市镇。
南边是渭河,西边是汧河,交汇处一片汪洋,水面一直延伸到南山之下,此处渭水之南是一片湖泊,只见宽阔的水面,沿着南山蜿蜒而去。
车马到达时,太阳快要落山了,那暗处看的不十分分明,霞光映照在水面上,粼粼的波光闪耀着红红的颜色,红的耀眼,不可直视。水面的四周长满芦苇,苇穗在风中随意摇曳,三三两两不知名的水鸟在天水间飞过,煞是好看。
庄王站在驿馆前,看着眼前的美景,非常高兴。
天说黑就黑了,虽节令近了中秋,但月亮也不是天一黑就出来的,风有些凉意,岸边不时传来一声半声的水鸟的鸣叫。
寺人旺在河边架起一堆篝火,庄王与吕不韦围坐在篝火边。
“前几日所言之事,文信候以为如何?”庄王问道。
火好旺,松柏分泌的油脂燃烧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蹦出的高高的火星。
“大王所言之事,不韦思虑再三,觉得应早日行动才是!待雍城事毕,不韦亲自前往!”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往日文职彬彬的文信候眉宇间也满是杀气!
庄王在火堆旁来回踱着步子步。
原来几日前,有人回报,东周小国串通诸侯,欲成合纵之势,趁秦连殁两君,新君根基不稳,讨伐秦国。
“现我为王你为相,然非你我之能也!不知相国认可否?”
庄王此言一出,吕不韦颇感意外,虽然心里认同,嘴里只是唯唯诺诺。
“这个这个不韦知道!”吕不韦点了点头。
“朝内势力夫人独大,众臣支持你我,乃是支持夫人;这个异人心里有数,夫人心里也有数。”
看来庄王还未进入秦王的角色,依然在原来的思维里。
庄王讲的夫人乃是华阳夫人,当下夫人就是一切。秦国看不见什么危险,但也没有明确的未来。未来就像这无边的暗夜,一堆火只照亮了自己,照不到十步以外。机会与危机都淹没在这黑暗里,谁也说不清楚,要靠自己去把握。
庄王感觉到了这种看不见的压力。几天之前他曾经与吕不韦谈过他的想法,今天到了这汧渭之汇,更有了一番感慨。
五百年前,秦人久居陇西,与戎狄野蛮人没有差异。襄公数次东征戎狄,最后死在西岐;文公率领七百人自陇地沿渭河一路厮杀,完成襄公未竟之业,至此建都,这是秦人东出中原的艰难一步,也是关键一步,期间充斥着多少熊熊之心?!何人可解!
吕不韦心里明白,庄王是大秦国的庄王,而文信候只是庄王的文信候,自己有恩于庄王而无寸功于大秦,无功则无势。观当下秦之大势,必是开疆辟土,东向当面是赵魏韩三国,那一个对于当下的秦国都不是一口就能吞下去的。单单在这时候,也是天要灭了东周,不识趣地跳了出来,以盟主的身份邀约天下诸侯,共同伐秦。
吕不韦连日已深思熟虑,对秦对自己来说,都应以霹雳手段以对。
他对庄王说道:
“大王,不韦明白,天下以为大秦乃诸国之患;山东之国无时无刻都有亡秦之心,今东周此时趁先王仙逝,大王年轻,伐我大秦,不义也!”
吕不韦说此话,也是怒目圆睁,慷慨激昂。连庄王都觉得换了一个人一样。
“平王当年有弑父之嫌,不孝于周,不义于天下!况东周亦非天子,竟惘然号令天下,今大王初立,必当壮浩然之气,讨伐这不孝不义不知深浅之人!已示天下,莫有非分之想!”
一番说辞也是说的兴奋。
“我也正是此意,若能一举取了东周,则天下从此无天子之说,今晚你我一醉方休,权当与先生践行。”
言毕转身对寺人旺说到“快去请公子到此?带一坛酒过来。”
“大王”寺人旺有些犹豫:“不知请哪位公子?”
庄王拍了一下脑门,“当然请嬴政公子!”
吕不韦有些诧异,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文信候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庄王问的不慌不忙。
“不是驿馆吗?不韦孤陋寡闻,还望大王示下!”
吕不韦见庄王有此一问,心知答的必是荒唐,但又不知如何回复!
这一点吕不韦还是真的有所不知,一来五百年前的事,确是久远;二来吕不韦并非赢氏宗亲,甚至连秦人都不是,要是知道倒是奇事。
寺人旺拿了一坛酒来,言道:“公子马上就到,此乃馆吏备的,上等雍城凤酒!”
“凤酒!”吕不韦的眼睛瞪得好大!
嬴政说话间就到了。
见礼之后,三个人就围着篝火坐了下来。
“嬴政自邯郸回来,文信候也是自邯郸回来,不过是早了几年!明日到雍城,嬴政要祭祖入宗,但这个地方异人觉得更有意义!更应该多说几句!”
说毕,他站了起来,转过身去,向前走了几步。
“嬴政,祭祖归宗是一个仪式,其实就是告诉你你从哪里来,秦人从哪里来!”
吕不韦看着庄王,又看了看嬴政。
“五百年前,文公率七百余众,顺渭河而下,走出陇西,一路厮杀,在此建都,完成了赢氏东向大愿;在此繁衍生息四十八年;后顺汧河逆流而上,定都雍城,凡两百余年;自此一发不可收,东向开疆辟地,先王时,河西皆我大秦国土!迁栎阳、迁咸阳,第一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不能忘的就是这汧渭之会。”
说到此,庄王面对汧渭交汇之处深施一礼。
“今天降大任于我等之间,期间或有艰难种种,不可辜负了赢氏先辈希冀也!”
嬴政与吕不韦没有说话。一阵风吹来,那熊熊的火苗忽的一下蹿的好高,火星四处飞舞。
可能一时激动,庄王连着咳了几下;御医赶紧赶了过来,饮过几口水,平息了下来。
御医对庄王说到:“今日奔波,本已疲惫;况时令已是深秋,西岐夜风甚是寒冷,明日还要赶路,请大王早点歇息!”
还未等到庄王回答,嬴政抢先说道“父王早点歇息便是,您说的嬴政虽不是完全明白,但却是记得了,自会细细揣摩,请父王早点歇息!”
庄王没有走,也不回答!
这时月亮开始升起来了,原来无边的暗夜变得朦朦胧胧,南边的山与渭河开始看的分明,夜幕下河水的哗哗声更是清晰,当然要分清水声是渭河水还是汧河水断是不行的,因为从这里开始,两条河成了一条河了。
吕不韦打开酒坛,那酒香一下子喷薄出来,沁人心脾,不由得脱口而出:“好酒啊!”
“快请诸位一起来共饮美酒!”庄王闻到酒香,要知道,他是火一样的人,那里顾得了别的,向寺人旺喊道!
“哪些啊?”寺人旺有点迟疑。
“文臣武将能叫来的都来,还有多拿几坛酒来!”
酒像浓浓的诱惑,锁住了人的魂魄,使人移动不得。自孝文王死后,庄王心中郁结,多想找个时机宽慰自己,今日借着这美酒月色,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寺人旺带人摆上几案,摆上酒器,斟满了美酒。
月正中天,天上人间在这酒香月色中已经分不清楚。
昌平君、昌文君、华阳君、阳泉君、王翦、王龁、蒙熬,有的是寺人旺叫的,有的是自己闻着酒香跑来的。
这一刻,月光下的汧渭之会沸腾起来!
几巡酒过,面赤心热。
几位老臣将军面对明月不由自主唱了起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吕不韦看着这些人,昌平君、昌文君、华阳君、阳泉君祖上是楚人,王翦是秦人,王龁也是秦人,蒙熬是齐人;吕不韦我是什么人?邯郸赵人?不!我是大秦国的丞相,我是食十万户的文信候。这些人是什么人?喝着大秦国的酒,唱大秦国的民歌,他们和吕不韦一样,都是大秦国的人了,哪里都回不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吕不韦讲不清楚。
他坚信自己没有喝多,这时一个人的影子在她的面前浮现,甚至感觉那不是影子,那就是他的青儿,站立在月亮下的水边。她想大声喊她的名字,好像什么堵住了他的喉咙,看不出来!
一阵风来,他才有清醒的意识。迷人的白椹气息若有若无地随风而来。他不可以说,这一点他还是明白的。
嬴政呢,人群乱哄哄的,不知是酒掩盖了快乐还是快乐掩盖了酒,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几坛美酒就使君臣把神圣的事放在一边,尽情放纵;郁闷化到酒里,为所欲为的豪饮狂歌!
月亮是那样的俊秀,嬴政离开人群,来到水边,身边只有一个寺人。
他望着月亮,望着河水,没有喝酒。
水面静谧的使他不敢大口呼吸,那样美丽!月亮在水里闪着鱼鳞般的银光,一阵阵略带凉意的夜风吹来,给心头增加了说不出的惬意!
只是惬意罢了,嬴政并没有那么深的城府,也没有那么多的心事,只是对眼前的事好奇,对明天的事憧憬!由普通的嬴政甚至寄人篱下的嬴政一下变成秦国公子的嬴政,他确实一下子适应不了,只能沉默,在心里消化这一切!这一点他像极了他的母亲赵姬!到今天为止,都没人解得清赵姬是为何一瞬间决定嫁给异人的;吕不韦不知道!异人不知道!连赵姬本人估计也好难讲的清楚!是无奈之举吗?也不全是,只有靠内心的沉默给自己答案,也可能一笔糊涂账永远也算不清!
“公子!”
嬴政循着叫声望过去,看不清是哪一位。等走得近了,才看出是丞相吕不韦。
“嬴政见过丞相。”
“公子这么多礼,不韦倒是失礼了!”吕不韦一边还礼一边说到,此时醉意全失。
“丞相说那里话来,叫嬴政不知如何是好!”
“公子,当日廷尉府别过,不知一向如何?”说此话时,吕不韦一点不像喝了酒的样子。黑暗中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从声音中可以听得到脉脉之情!
“哦!”
嬴政语塞,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略一思索,便开口说道:
“识字断句自是没有问题,只是《商君书》读是读的,其中含义虽然公孙先生有讲,却是不易理解;理解其意,却是不知其所以然;不知其所以然,则读其何益!?然嬴政以为,父王与丞相大人要嬴政去读,自有读的道理,只是嬴政天资愚钝,不能解其中要义,正想讨教父王与丞相大人!”
吕不韦心头一阵窃喜,嬴政的坦诚出乎他的意料。
孩子就是孩子,他一下子可以到达另外一个话题。
“可否试举一例,让不韦听上一听?”
“《恳令》里讲,‘无以外权爵任与官,****不贵学问,又不贱农。民不贵学,则愚;愚,则无外交;无外交别则国安不殆。民不贱农,则勉农而不偷。国家不殆,勉农而不偷,则草必垦矣。’嬴政不明,难道人俞笨俞好么?父王不是要我还有成蛟,大人不是要吕思俞聪明俞好么?还有,民无外交则国安不殆么?如此讲,我大秦伐赵,乃因赵之国民不愚,不愚则与吾大秦有交,嬴政不解矣!”
吕不韦沉思了好久,言道:“公子见笑,不韦其实亦不解矣,改日前去廷尉府专门讨教张忌大人,对了讨教昌平君也行!不知公子应允否?”
“嬴政求之不得!”
“公子,在邯郸的事还记得么?”吕不韦问的小心翼翼。
“当然记得!这才是多久的事情,怎么会不记得!”嬴政有些疑惑。
“公子,不韦讲的不是那么清楚,我想问的是,我和你父王当时还在邯郸时的事情,你记得不?”吕不韦很是耐心,想听到一句半句他想听到的消息。
“父王是记得到的,我们去过河边;大人应该也是记得,那天在城门口…”
嬴政一边回忆一边说着当时的情景,断断续续讲完了当天的情形,吕不韦问道:
“听你父王说,你与你娘住在西市,与赵安一家住在一起,是吗?”
“是的!还要赵高,他是我的朋友。”对赵高他念念不忘。
“哦,真好!”吕不韦叹道。
“你们住在西市,平时不回王府吗?”
“你说的是外公公府上么?”
“是的!”
“开始住了几天,住到西市后,我娘说不能再去了!直到回咸阳之前,才去的,住了几日!”
“哦!平时就待在家里吗?”
“是的!不过有时也是会出去的,奥!对了,有一次,出去经过一个大大的宅院,闻到一种奇怪的香味,平时从来都没有闻到过得。我娘说那个叫做白椹…”
后面嬴政讲了什么,吕不韦再也没有听进去。此刻他的心已经回到了在邯郸的日子。
嬴政也是有些困了,眼睛虽然睁着,嘴里已在不停打着哈欠。
这时月亮愈发的亮了,把水中央照的如同白昼一样!
喝酒的人差不多都醉了,远远的只听见嘴里咿咿呀呀地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