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阙如云雁在天,王侯将相非等闲;
翩跹临风一少年,似与玄铁来人间。
廷尉衙门的日子对嬴政来说,并不算无聊。每日那乘金狻猊马车载着他经过上原谷道成了一天中固定的事。
识文断字的时光,没有维持多久,公孙先生开始教他读《商君书》。
廷尉衙门在嬴政的眼里成了最神圣的地方,不过回到秦国他也没去过多少地方。
公孙先生是个有板有眼的人,每日巳时至午时是嬴政自由安排的时间,刚开始嬴政无处可去,只是研习字简,后来便尝试在四周走走。因他的公子身份,在衙门里走动,除了一个书童跟着,也无人过问。
这一日,他来到衙门的大门,就是那个有一块刻着“法”字巨石的地方。走到巨石面前,仔细地端详着。
只见这块石头表面呈现暗红色,有斑驳的黑色,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找这样一块石头放在这里,除了威武庄严以外,别无他说!不过转眼一想,这种地方不就是要的威武庄严么!
“你是嬴政哥哥么?”
嬴政转身,一个比自己矮了一头的男孩站在身后,这男孩生的玲珑俊秀,红口白牙,着一身绿色长袍,头发也是束了金冠,腰间挂着玉牌,最引人的他还戴了一个扭丝金项圈,眉目含情,如果换了女儿服饰,自是分不出来的。
看着嬴政发愣的样子,这孩儿未等他发问,便接着说道“我是成蛟,你没有见过我的!”
嬴政自是知道的,只是自己并没有在意。在他的脑海里,除了赵高,其它的小孩都是一样的遥远,遥远到与自己没有一点联系,可面前忽然跳出一个这么可爱的弟弟,一时倒怔住了!
于是他像看见大人一样,深施一礼“嬴政有礼了!”
“咯咯咯!”成蛟看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哥哥的样子像父王一样!”
嬴政也是哂笑了一下,自己觉得脸都红了,不好意思起来!
“嬴政哥哥,我们知道你要来的,只是不知道你那天来!”成蛟笑着说道。
“你们?还有别人么?”嬴政问道。
“还有韵秋公主和吕思!”
“这样吗?你们是在一起吗?”
“有时在,有时不在。我是来的少的,吕思最规矩,韵秋公主却是来的最少的!”
成蛟接着问道:“你知道我们么?”
“我知道你!”嬴政回答道:“他们我不知道!”
“是吗!”成蛟很是得意,小脸高兴地红扑扑的!
“嬴政哥哥,你知道这块石头来历么?”
这句话问完,嬴政才开始诧异。他又仔细看着这块石头,却没有看出其中的门道,回头看了看成蛟,眼中净是疑惑。
成蛟眯起眼睛,笑着说:“不知道吧!”
他回头从书童的书筪里拿出一把铁尺,在石头上敲了几下,似有叮当的金石之音。嬴政从他手里拿过铁尺,紧走几步,在屋檐下的柱础上敲击几下,只是沉闷。
便问道“难道这石头是铁么?我就诧异这么大的石头是从哪里来的?”
“从天上来的!”成蛟抢着说了这一句,怕是嬴政先说出来。其实他那里知道嬴政根本是不知道的。
“天上?!”嬴政从诧异变为愕然!
“听人言道,就在十几年前,好像就是武安侯坑杀几十万赵军那天,那时还没有成蛟,可惜了没有看见,当晚一个火球从西边天际飞驰而来,光亮将咸阳城甚至南山照的就像白天一样,据说奉常都吓得不敢出声。过了几天,虽说是在河东打了胜仗,但每家每户几乎都死了人,咸阳城里的人都不知是吉是凶,昭王命卜筮数次,吉凶莫辩!这石头就落在此处,敲击有金石之音,又无法将其运走,所以讳莫如深,就留在这里了!”
嬴政听得如痴,问道:“如此秘而不宣之事,你却是如何知道?”
“这里的大人有时议论,却是不避小孩的,如此我便听到了!”说到此处,成蛟做了个鬼脸!
“那人还说!天如此异象,昭王命人把当天咸阳城里出生的男孩全部带去南山脚下的望天台全部祭了天了!后来也没发生什么事,但说起来还是觉得恐惧!”
这一次,嬴政打了个寒颤,他忽然记起,他就是那天晚上出生的,如果…
到这里,他不敢往下想了。
“嬴政哥哥,你有心事么?”
“哎!没有。”嬴政从慌乱中缓过神来。
“成蛟,你带我在这里走走,我还陌生的很。”
“好啊!不过讲这些我得去把韵秋和吕思叫来,我记得不清楚!”说到这里,成蛟又习惯地做了一个鬼脸!
嬴政没再说什么。
成蛟对着他的书童讲了几句,书童转身去了。
“咱们再说这石头吧!”成蛟情绪高涨!
“嗯!”嬴政点头。
“既然搬不走,昭王命奉常在此占卜,刻一字取相克之意!这就是法字来历。”
“这样!”
嬴政长叹一口气。
回头再看那巨石,只见石上满是黑色的凸起,就似石头的泪水自上而下淌了下来。
他抬起头望着天空,天蓝的深邃,让人不忍把目光移开;蓝的使人忘记曾有白云的存在。而这石头是从哪里来,竟然如此离奇,与他同时来到这世上!是来自同一个地方么,怎么从来都不曾觉得?!
注视着这巨石,忽然对自己的奇想会心地笑了起来。
“嬴政哥哥,他们来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走过来几个人,只见领头的是一书生,应该就是吕思,后面那位公主模样的可能就是韵秋公主了,还有几个书童侍女跟着。
“吕思,姐姐,快来快来,看谁来了,这就是嬴政哥哥!”
成蛟说的兴奋,就像朝夕相处的兄弟。
吕思比嬴政年长,在邯郸时,吕不韦的家室在阳翟老家,吕思是发妻穆氏所生,自然也就在老家了。身材魁梧,眉宇间自有吕不韦的影子,左边嘴角有一颗青痣,笑起来,那痣便藏在嘴角里看不见了,只有平静时才看的见。
吕思可不像成蛟那样放的开,十分的拘谨,双手打揖到“吕思见过公子!”脸上的表情甚是尴尬,不知该笑还是不笑,那颗青痣在嘴角抽动,惹得成蛟哈哈大笑。
“不必客气!”嬴政还了礼,缓缓说道。在这一点上嬴政还是沉稳许多。
“你就是嬴政啊,成蛟天天说的!”说话的是韵秋公主。她的个头与嬴政差不多,头发没有扎成发髻,而是自然垂在背后,身穿一身粉色长裙,用白色夏布镶的衣边,是金线绣的花枝。一双凤目盯着嬴政目不转睛,小口一开说出这句话来,听不出是嗔怪还是期待。
嬴政还没弄清楚她的身份,虽然成蛟讲她是子係公子的女儿,但在没有落实之前,还是谨慎为妙。
他双手作揖:“嬴政见过姑娘!”
“连一声姐姐都舍不得,我娘说我可是比你大两岁的!”韵秋不悦说到。
嬴政便顾不得许多,赶紧说到:“姐姐莫要生气,嬴政不知!”双手合十深深一揖。
这一下惹得韵秋公主捂着嘴笑出声来,成蛟自是咯咯咧着嘴傻笑,连拘谨的吕思都笑了起来,嘴角的青痣一下一下颤起来。
“对了,我叫你们过来,是要给嬴政哥哥讲一下这里的!你们也知道我是讲不清楚的!”
说完照例做了一个鬼脸,这一下嬴政三人相互对视了一下,会心的笑了起来!
“吕思来讲,那些拗口的东西我也讲不好!”韵秋噘着嘴说到。
吕思也不客气,走上前来:“恭敬不如从命,公子请!”
他走上台阶,台阶只有三层,并排大小三个门,嬴政每天进的是中间那个门。
吕思站到门前“这三道门,最右边这个门叫做天字门,门顶是圆顶;左边这个门是地字们,门顶是方的;中间这个自然是人字门,门顶的枝枝蔓蔓说的是人与万物,这就是三才门。”
“我知道是三才门,却不知这么多的名堂,你以前是没有讲过的!”成蛟有点生气了。
“自然是讲过的,只是你不记得了!”吕思笑着说。
“我也是没有听过的!”韵秋也小声说道。
吕思脸上一脸尴尬。
“大概时日多了,你们不记得了,今天再说一遍,我们记下便是!”嬴政给吕思解了围,吕思看了一眼韵秋,又看了一眼嬴政,会心一笑,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门暗合了天圆地方,时间万物生生不息之意,咱们先去这天字门里去看!”门是敞开的,吕思走在最前面,进了门是一个院子,说是院子,中间则是一个池塘,奇怪的是这池塘不是修成圆的,而是一个葫芦形;两厢共十二间房子,前面都是有回廊的。几个人站在庭院里看着吕思,面面相觑。
“只能在这里看了,要到房间跟前去,自是要吏师写了照简,去廷尉大人处换了字符才是可以?”
“什么是字符?”嬴政问道。
“每日由廷尉大人决定两百个字作为字符,早就刻了字简,从中随机分为两半,一半是在廷尉大人处,另一半则就在司库处,两节字简对了,确保无误才可以进入房间。”
“这么严格!”嬴政叹道。“房间里是什么东西?”
“别说,”韵秋公主咯咯笑着说道:“让他猜猜看!”
嬴政踱了几步:“这地方肯定藏得不是钱财,应该是律法之类的东西!…”
还没等他说完,成蛟就大喊起来:“嬴政哥哥猜对了!”
韵秋嗔笑道:“算你能耐!”
“是的!”吕思古板的都不会夸奖一下,这一点可真不像吕不韦。
“这天字院里,存放《商君书》、《法经》六卷、《秦记》三十三卷,每部两套,一套刻字,一套用墨书写,交错存放在不同房间。全是用金丝楠木的外箱,内衬一层青铜,最里面是一层香樟。”
“这么金贵却是为何?”嬴政有些不解。
“一怕火烧,二怕虫噬。”
“那倒也是!”
嬴政点头称是。“不过虫噬倒还可以挽救,火是最怕的了!”
“公子所言极是!”吕思总算夸了一回。
“你看这中间池塘,那是通到院外的,与地字和人字的池塘整个冀阙宫的池塘都是连在一起的,这样就不需要在每个院落储存大量的水,这池塘一做观赏,二来是灭火用的。”
“真是巧妙!”嬴政由衷地赞叹道。
“嬴政哥哥,这个我也是知道的!”成蛟又做了一个鬼脸,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人字门里便是各式各样的学子,像我们,还有郡县的官员;”说到这里,嬴政不由得想起赵高来,不知道他现在怎样?有一天会不会在这里相见?
“地字门比这里大一些,但是一样的形制,总共有三十六间房屋,除《恳草令》,秦《三十六律》之外,还有秦权,秦钱范,秦尺等等《三十六律》中涉及的器物样本,应有尽有!”
“就是就是!嬴政哥哥,这个我也知道!”成蛟讲话时,又是鬼脸!
嬴政没有接他的话。
吕思接下来仔细地讲解着这里的建筑,所藏物品的大致内容,讲着讲着,嬴政忽地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虽然他一时无法用语言表达,但那感觉分明是有的;就像早上看见第一缕阳光,好难讲的清楚最先感到的是温暖还是光明,但那感觉确实是有的!确实的就像眼前的成蛟,回到咸阳就知道是有他的,不过无所谓喜欢与不喜欢;但今日相见,有了与赵高一样清晰的感觉,虽然没有赵高那样难以割舍,但喜欢肯定是有的!
这时一群大雁排成一条线从冀阙宫上飞过,不时传来鸣叫声;那鸣叫不是一起起来的,也不是此起彼伏。雁飞的缓慢,翅膀也挥舞的缓慢,但却是那么的一致,好似每一只都明白另一只下一刻要做些什么。声音像在传达着什么消息,但一下子看不出所以然,只看见有条不紊的飞行。
嬴政忽地想起旧日邯郸的河边,明亮的蓝天甚至可以说是清澈的蓝天,也有一群这样飞行的大雁。记忆是模糊的,就像铜镜上的影子,但那蓝天却是清晰,清晰的好似邯郸河里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