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前尘往事
传说中，凡人潜心修道，修炼千百年，便可脱去肉骨凡胎，得到不老仙身。
但刚满百天的凌怀素被娘亲送进道观，却不是为了修仙，而是托孤。年轻的妇人怀抱着孩子，衣衫褴褛，满身落魄。散乱的长发下一双桃花眼红肿不已，却也能隐隐看出曾经的绝代风华。她天生貌美，到了出嫁的年纪对来提亲的男子左右看不上眼，挑来选去，最后选中了城里凌员外家的公子，八抬大轿嫁过去，不出一年便生了个男娃娃，一家人还来不及欢喜，飞来横祸，凌员外被仇家杀害，死在城外三里坡，凌夫人听到消息没两天就跟着去了，剩下凌公子无才无能，家业很快败落，抛妻弃子消失无踪，年轻的美妇人才三两个月的工夫，就不成了人形。
那年秋天，她把孩子放在清微观的大门前，独自离开，吊死在破败的家中。
当年清微观的住持元化道长将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抱起来时，那孩子不哭不闹，只眨着一双清亮的眼，平静地迎视着他。那目光让阅人无数的元化道长好一番震惊，当即认定这孩子与众不同，抱进观中收为弟子，从此，清微观变成了他的家。
元化道长满以为他能成为自己的得意门生，潜心修道，有所作为，却不曾料想，自己竟捡回了一个大麻烦。
凌怀素一岁时就不知哭闹，两岁时更是不劳人操心，时常清脆地欢笑，三岁时依依呀呀满地乱晃，四岁时已经学会趴在清微观的大门口偷听里面讲道。元化道长高兴得很，心想这孩子定是个奇才，还不知事，就懂得来听学问了。他万万想不到，那小娃娃趴在大门口可不是来听讲的，见着管事的都聚在里面，他小脸上一乐，晃晃悠悠就出了清微观的大门，顺着整洁的小路往山中的树林里晃去了。
大家都说林中有妖怪，凶恶无比，叮嘱他万不可独自出去。他却偏不听话，趁着众人不在，高高兴兴就出了门。那时正是盛夏时节，酷热无比，树林里的阳光被密密实实的叶子遮住了，很是清凉。他才一走进去就迷了路，急急忙忙转过头，刚刚还空荡荡的身后就瞬间涌上一群缤纷的影子来，直朝他扑过去，他非但没怕，还很好玩似的拍起手来，直叫着好。
那些影子便在他面前翩翩停下，像看到了金元宝似的齐齐注视他。
这古板的道观里，竟来了一个不怕妖怪的小粉团子？
凌怀素四岁的时候，就成了这凤旸山中大大小小的精怪们的心头宝，小男孩粉粉嫩嫩的，总是弯着眼睛笑，可爱得紧。他一出现，众妖恨不能抢过来抱在怀里，再也不用撒手。
观中的道士们自然不知，他们每日讲道辩道前，看到凌怀素乖乖对他们挥手，一日功课结束时，又看到凌怀素在榻上甜甜睡去。人人当他是乖巧听话的好小孩，没人知道他早已是这山中妖怪的新朋友。
狐是动物中最精最灵的一族，这山中的狐妖莫浅离，也就自然而然成了众妖之中的小小头领。莫浅离眨着一双深碧色的眼瞳，摸着凌怀素鼓鼓的小脸叹息着说：“这孩子不简单，终有一日是要离开这里的。”
众妖嗤笑，“他成年后自然会下山，离开这里也是应当。”
莫浅离不语，只是若有所思地揉乱小孩儿的头发。
等凌怀素长大了些，胆子更大起来，开始沿着小路往山下跑去，山下环境开阔，他第一次见到清亮的河水，欣喜得说不出话来。兴冲冲地朝着小河扑过去，伸出小手撩拨微凉的河水，太入迷了些，身子一探，竟然就要一头栽进去。要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心急之下只来得及闭上眼睛，却觉得腰间微微一紧，有什么东西缠绕上来将他向后一带，他一屁股跌在地上，左右看看，没有什么人，眼中所见的，只有小河边一大片高高的植物，紫色的花穗迎风舞动。
凌怀素第二次来小河边，玩够了水，眼睛总离不开那片荻竹，饶有兴致地上下观察，最后敌不过小孩心性，踮着脚抓住一根花穗，就往下扯去。刚一用力，只听脆生生一声“哎哟”，吓得小孩儿立刻松了手，退了两步，扭头跑远。
隔了几天忍不住又跑了去，那荻竹似乎生气了，任风吹得再大，连叶子都不肯摇晃一下，直到小孩儿站在一边，小心翼翼说了声“喂”，那荻竹才象征性地动了动，他又说一句“对不起”，荻竹才高兴了，微微摇晃起来，迎风起舞。
这才知晓，这荻竹竟是有生命的，会说话会笑，也会生气也会难过，她开始不爱说话，后来才慢慢说出一些，小女孩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吐出串串细小的字节。凌怀素和她渐渐相熟起来，总觉得她不像莫莫小君他们一样能四处游玩，只能苦苦待在这里，满身的寂寞。小孩儿就日日跑来，和她说些笑话。
兔精小君原形时是个白白圆圆的小白兔，化成人形时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可爱少女，小君见他往山下跑得勤了，小嘴一嘟，“素素太偏心。”
七岁大的凌怀素挠挠头，解释说：“她一个人在那里，好可怜。”
小君才不听，眼睛一红，凌怀素忙乖巧地凑上去给踮起脚给她抹抹泪，小君这才高兴了，放他下去。
山上的妖们虽然功力并不深厚，但生存几百年，也算见多识广，趁着观中无人察觉的时候，凌怀素就溜到山中，大家亲亲热热团团围坐，轮换着讲述奇闻轶事，时常鼓掌大笑，也曾黯然伤心。每天听完了故事，他就高高兴兴跑到山下，原封不动地再讲给荻焰听，一样的故事，每天重复两遍，凌怀素却从不厌烦，反而别有兴致。
观中的长辈依然在每天训诫弟子，万不可私自下山，山中有恶妖，凶残狠毒。凌怀素在一边静静地听，觉得他们说的全部都是错。
更大了些，懂得了人情世故，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清楚孰是孰非。元德师叔为了夺取一套内功心法，冒他人姓名杀害别人一家九口，偷偷修炼，欲夺清微观住持之位。一场混战之中，凌怀素险些受伤，混乱中被一袭青色裹入怀中，莫浅离带着他回到林中躲避，直到元德师叔身死，才算了结一段公案。后来大师兄动了凡心，看上一名女子，强取豪夺，陷害其夫。三师兄不学无术，被师傅狠狠训斥，时间久了竟然怀恨在心，在师傅茶中下毒，凌怀素恰在暗处看得清楚，偷偷将茶换掉，没有揭穿。
谁对谁错，他看得一清二楚。
师傅也感叹：“小九是好孩子，只是用心不专。”
并非用心不专，只是许久下来，他听着师傅口中所讲之道学，颇不以为然。若其中所讲是无上真理，为何还有那么多门人作恶害人？若师傅所持是至高真理，为何他口中的精怪俱是青面獠牙，而他亲身体会，却个个都是温和善良？凡事都有另一面，他身在其中，深刻体会，师傅却坚持一世，白便是白，黑则永远是黑。
他穿上雪白的道袍时，觉得自己看不清楚。
山下的荻焰渐渐有了视觉，能模糊地看到东西，她性子越发活泼，对那些日日不同的故事依然充满浓厚兴味，风轻云淡，山间日子转眼一载，只是互相陪伴之下，再没有寂寞这种东西。
狐妖莫浅离依然眨着碧色眼眸对他微笑，兔精小君依然红着脸喜欢靠近他，蛇妖小紫换了身新裙子，欢喜地跟他展示，她的妹妹阿稚在一旁笑眯眯望着姐姐，满脸温柔……
凌怀素喜欢他们，他们善良而直接，没有欺骗，没有仇恨和伤害。
几年后山中的小狐妖木灵修炼成人，为了实现心愿，寻找命定爱人，不顾莫浅离的反对，一向温软柔弱的木灵坚持下山，大家都对他充满祝福，不明白莫浅离为何那般坚持。一年后，传来消息，单纯的木灵在千里之外，以斩妖除魔为名，被人斩杀于剑下。斩杀之人，正是名扬天下的正派道长，据说不出百年，他便可得道成仙。
莫浅离目眦尽裂，然而只是咬紧唇，默默消失在林子深处。
那时凌怀素正坐在荻焰身旁欢声笑语，听闻之后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站起身，抬头望向山顶的道观，再望望身旁涕泪横流的小君。觉得心在那一刻被大雾蒙住，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喜欢过这样的生活，有很多朋友，有很多趣事，自由潇洒，欢乐开怀。他不想修仙，不想脱去红尘，若是没有红尘万丈，何来至上欢乐？
若有朝一日，他可以名正言顺下得山去，离开这里，他必要找到一处开满桃花的岛，把这群朋友都带去，喝喝酒，下下棋，大家一起，春风得意，潇洒自由。
这样说给荻焰听，荻焰自然激动不已。
凌怀素就故意问：“成仙和跟我一起走，若只能选一个，你怎么选？”说着话时，他心里明白，她定是会选择第一条的。
没想到一向直来直去的荻焰居然沉默下来。
凌怀素低下头，没有追问。
那时怎样也料想不到，有朝一日，这问题竟会成真，做仙，还是跟他在一起，选哪个。
变故总是突如其来。
就在这一天，傍晚与荻焰告别，临走前，凌怀素像以往一样，拍着她的叶子柔声说：“明天我再来，有更好听的故事讲给你听。”
荻焰欢喜地摇晃紫色的穗。
他经过树林时亲亲热热地和一众朋友打了招呼，偷偷回去观中。才刚走到清微观的山门前，平地里忽然起了一阵大风，他措手不及，被吹得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再抬起头时，已换了一番天地。周围一片雾似的白，好似有风声呼啸，又隔得很远，周围冷冷的。想了半天，才惊觉自己竟是身处在暴风之中，正自惊讶时，眼前光芒一闪，凌空出现三个高高在上的人影来，仙气环绕，光芒灼灼，竟不能直视。
当中一人威武雍容，一身紫衣，头戴紫金冠，他缓缓伸出手来，伸向他，问道：“凡人，可愿随本君走？”
走？凌怀素不解地瞪着他。
不等紫衣人再开口，左侧站立的那个黑袍青年已经指着他怒道：“紫微帝君亲临，你这大胆凡人居然还不下跪！”
右侧的蓝衣青年微笑着打断他：“开阳，帝君面前不可放肆。”
紫微大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已变成命令：“凡人，跟本君走。”
“去……哪里？”
紫微大帝微微一笑，“九重天上。”
左边的开阳忍不住说道：“愚昧凡人，你真好命！帝君现在要带你上天去，从此以后，你就能变成真正的神仙，再也不用傻瓜似的修炼了！”
右边的玉衡再次打断他：“开阳，不要吓到他。”他转过头看着凌怀素，道：“带你上天，是让你做神仙，从此便可脱去肉骨凡胎，得到不老真身，位列仙班。”
凌怀素慢慢站起来，挺起胸膛，问：“为什么？”
紫微大帝眼底浮出一丝欣赏，普通凡人，若是得此机会，早已经喜不自胜了吧，他却还知道要问问为什么。他望着一脸平静的凡人，沉默不语。
开阳怒道：“你这凡人！哪里这么多废话！帝君看上了你，是你的福分！快跟我们走！”
凌怀素笑了笑，清晰地说：“我不去。”
一阵可怕的沉默，开阳首先大叫出来：“你说什么？！要带你上天做神仙你居然不要？！你这愚蠢的凡人，知不知道你眼前的是谁！这位是九天之上掌管日月星辰的北极紫微大帝！你莫要有眼不识泰山！”
雍容尊贵，大气恢弘，仙气环绕，金光四射，凌怀素相信此刻站在眼前的，正是道教中无比崇敬的紫微大帝没错。可他既不信奉，也不惧怕，更不想成仙，便无需跪拜。他拱了拱手道：“多谢帝君看中。可我只愿做个普通凡人。我爱万丈红尘，喜七情六欲，不想天宫寂寞，永无尽头。”
开阳差点气晕，劈头就要继续大骂，玉衡也敛起笑容，有些震惊。紫微大帝终于淡淡开口：“凡人，你没有选择的权利。”
凌怀素心中一凛，退后一步，重复道：“我只是凡人，也只做凡人。”
紫微大帝缓缓抬起手来，“跟本君走。”
凌怀素睁大眼睛，“不！”
开阳怒道：“帝君！让我给他点厉害瞧瞧！”说着手指飞快拈出一个手势，却被紫薇大帝制止。
他淡淡陈述：“若拒绝，你的命盘到今日就将切断，若跟本君走，你便是天界上仙。”
凌怀素抿紧唇，握紧双拳。
紫薇大帝忽地一翻手掌，周围雾气刹那散去，一切恢复原样，还是漆黑的夜晚，还是熟悉的清微观山门前，还不等凌怀素回神，紫微大帝手指一动，一道厉闪劈向他身后不远的密林，呼啦啦一阵响动，掉落下一群鸟儿的尸体。
凌怀素愣愣地瞪大眼睛，张开嘴想要呼喊，又傻傻地不知要喊什么。
紫微大帝道：“过来，跟本君走。”
凌怀素本能地摇着头，向后退去，紫微大帝眼色一沉，猛一翻掌心，一道惊雷乍响。凌怀素惊恐地回过头去，自己多年熟悉的密林中一片焦黑，扑通一声，从中飞出一个发黑的小小物体来。
那是一只兔子的尸体，毛色已经发黑。
紫微大帝淡淡道：“这只兔精，刚刚躲在林中偷看。”
小君……小君……小君……凌怀素的牙齿不停颤抖，满脸惨白，想要立刻扑上去，可双腿冰冻了一般动弹不得，他张着嘴，不停颤抖，被仙术所控，发不出一丝声音。
“素素？是你吗？”一道偏冷的清润嗓音倏然响起，慢慢靠近。是莫莫！是莫莫！不要，不要过来啊！
玉衡轻声道：“帝君，又有人来，要不要处理？”
帝君垂着眼帘，微微一笑，“凡人，这漫山遍野，可都是你的朋友？山下河边的荻竹，是否还在等待你明天的故事？你若再拒绝，这座山上所有生灵，”他望了眼焦黑的兔，“都是它的下场。”
莫浅离的声音越来越近。
这座山，是他的家，这满山上，是他的师父，他的同门，他的所有所有好友，还有他每天牵挂着的那个小小责任，他想陪着小焰，让她开心快乐，笑语欢声，他给她讲很多很多故事，让她不寂寞，哪怕以后他凡人的生命早早结束，小焰也能回想着这许多故事，直到成仙的那一天。
“素素？”莫浅离的声音已近在咫尺。
凌怀素回过身，深低着头，重重跪倒。
紫微大帝满意地微笑，宽袖一挥，凌怀素便离开地面来到云端之上。下一刻，莫浅离的身影便闪出林子，出现在山门之前，他震惊地看着一片焦黑，紧接着惊吼一声，飞身扑向地上冷冰冰的黑色尸体。
凌怀素跪在云端之上，牙齿咬碎，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莫浅离从未露出过那样惊痛怒极的神情，凌怀素甚至不敢去看，他痛苦欲死之时，眼前一暗，自己身处的云已飘然远离，直飞上天。
凌怀素，就死在这一天。
那天的变故，将凤旸山损毁很多，山上山下人人自危，有些胆小的妖也不得已离开这里。那天往后，再也没有谁见过凌怀素，时光辗转，岁月经年，观中的道士一代换一代，当年的人也不知早已经历了几世轮回。山中众妖日复一日的等待，有的成为王者，有的死于天劫，山下的那一片荻竹再也没有欢喜地摇过紫色的花穗，多年后她化成人形，第一件做的事就是跑进山中，寻找凌怀素的身影。
但世上再也没有凌怀素。
同一时刻，九天之上，满脸惨白的人被脱胎换骨，穿上雪白锦衣，头戴白玉发冠，住在宫殿之中，享受仙童伺候。有仙人频频登门来访，众仙俱是一脸笑容，拱手问候：“摇光星君，多日不见，一切可好？”
人间不再有凌怀素。
天界却回归了冷漠如冰的摇光星君。
山间夜晚，凉风信信，月光如华。
墨色苍穹之上，排成勺子形状的北斗七星熠熠闪光。穿紫色衣裙的少女坐在山头仰头望着，双手圈成一个小圆筒放在眼前，形成一方小小的天空，这片天空里，只能看得到北斗之中最末尾的那颗星。
那颗星，名叫摇光。
身后有人轻轻一咳，荻焰连忙放下手，扭头一看，来人长发飘荡，黑衣快要融进夜里，一双深碧色眼瞳正望着她。她展颜一笑，拍拍身旁的草地，“莫莫你来啦，坐。”
莫浅离依言坐下，随口问：“又在傻看？”
“什么傻看，”荻焰不满，“你又笑话我。”
莫浅离淡淡一笑，放松身体，仰头躺在草叶柔软的山坡上，用手臂撑起头，随着她一起望向璀璨的星空，声音有些飘离：“你就那么肯定，一定是他吗？”
“当然了！”荻焰一下子激动起来，星星也不看了，转过身灼灼地瞪着莫浅离，恨不得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大叫：“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他肯定就是素素！你为什么不相信？”
莫浅离还是淡淡的，星光落进他碧色的眼睛里，“不是不信，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荻焰气还没平，微微喘着，大声道：“好办得很，我已经恢复了，我这就上天去找他！”
三百年前，荻焰修成仙身，应召上天受封，天上三天，人间便是三年。三年后，莫浅离估算着她就要回来了，本以为能见到一个光彩照人意气风发的仙子，却万没想到，她竟是被人抬着送回凤旸山，气若游丝。据说是在天庭之上闯了祸，受了伤，好在并不严重，只是损去了三百年功力，要潜心修炼了。
转眼三百年已过，荻焰在昏迷中就不断呢喃素素两字，等到如今，她觉得自己已经恢复，更是忍无可忍，迫不及待要上天去，却总是被莫浅离拦下。
“这次你可不能再拦我！我一定要去找他！”荻焰握紧拳头。
莫浅离叹了口气，低声道：“莫要忘记，三百年已到，你的天劫，就快来了。”
荻焰愣住，嗫嚅着嘴唇，一时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人间三百年，天上三百天。
摇光殿依旧还是那副光景，当日眼睁睁看着紫微大帝带走荻焰后，摇光就越发沉寂下来，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说过话。
开阳摇着扇子嗤笑道：“怎么，还等着她上来找你呢？不要痴心妄想了！”
摇光不言不语。
开阳又扬着下巴说道：“你就不要妄想再见到以前那些妖魔鬼怪！她因你损去三百年功力，定是已经恨你入骨了！”
说完，满意地看到沉默的人在微微发抖，等了好半天，却也不见他说一句反驳的话，觉得无趣了，才甩着扇子大步离开。
人走后，殿内寂静，摇光才慢慢抱住双臂，冷得弯下腰去，久久无法抬起。
他几乎不出门，也不说话，脸上再无表情。添上一抹冷淡的苍白后，那张面容更是俊美惑人，暗蓝色的眸子总是被长睫半掩着，不声不响，如一尊清冷的冰雕。
开阳有事没事便来嘲讽他一番，他从不回应，到后来，连开阳自己也不知道他次次跑来，究竟是为了看他落魄，还是只希望他能说句话。
天宫本就寂寞冰冷，这处摇光殿，更像是被玄冰封锁，无一丝生气。
到底还是玉衡忍不住了，风风火火走进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怒容，“你在等她来吗？别妄想了！她天劫已近，能不能躲过，还要看她的造化！”
这番话终于让摇光抬起头来。
玉衡冷笑，一挥袖，“她们那些小仙，三百年一小劫，五百年一大劫！你以为当初帝君为什么只损她三百年功力？还不是为了等到今日，在天劫之日名正言顺将她除去！你若继续死人一般呆在这里，她就化成灰烬了！”
摇光悚然站起来，情急之下碰到身旁的圆桌，上面的茶壶茶碗纷纷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只是一介凡人，被强带上天，从来不知晓神仙之间的奥妙规矩，猛然听到，只觉得脑中轰响，“怎么会……”
“怎么不会！若是没有永无休止的天劫，那么这仙界就永远不必更换了！那荻焰本就旧伤未愈，帝君又视她为麻烦，你以为她还活得过去吗？”
摇光死死瞪着他，忽然一甩袖，大步冲向殿外。
玉衡微微一愕，连忙抓住他，“你去哪？”
摇光狠狠甩开，回眸冷冷盯他一眼，“帝君承诺过不伤害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如今他要打破誓言，那我也不必再苦苦坚持！他若想要谁的命，拿走我的便是！”
再次伸手抓住他的肩膀，玉衡狠声道：“她因你而伤，事到如今，莫非你宁愿鱼死网破，也不愿争取生机？”
摇光蓦地停住动作。
玉衡在他身后沉着嗓音低声道：“南海最深处有碧寒沙，可庇佑生灵，免受天劫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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