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没了。老队长之前批评过他洗马、沖粪的事。后来,花雀告过一次状。老刘好干净的毛病改不了。每天,用水冲马匹和厕所。花雀来掏粪的这次比以前的还要稀,她有点气,不是没说过,是没把自个放在眼里。于是,又严肃地,跟队长在大队部所有委员面前告了第二次状。这一状告完没几天,赶马车的老刘就成了“破坏分子”老刘。每次,粪给记一分,这次没给记。有夏娘还找到老队长,要工分。老队长头一句是,往茅坑兑水破坏社会主义生产,我正想找你问问安的什么心?剩下的话,有夏娘什么没听见。她懵了。老队长亲自为这事和书记商量开了一个会,为了避嫌也没让刚分配来的二老刘参加。二老刘也不想参加,他恨刘家。事不是小事了,月洼村里传得沸沸扬扬了,老刘赶车回到村子发现事情变成了这样,就觉得浑身发冷。到家后,关起门,婆娘也说。说得他更冷了。自个回厢房早早躺下。
“爹,我来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以前,他爹都跪在炕上在肺的部位摆了个枕头,呈现倒丁字状,喉咙像装了一个卡片在扇动。这次,他爹平躺在炕上。有夏瞭到痰桶吓了一跳。接着,又被爹的说话声吓了第二跳。一个声声音撞到了他的身上:“儿啊。”
墙皮上还有些抓痕。他觉得不对,立刻跑到娘那。
娘躺在炕上问:“咋啦?”
他说:“痰桶里没有痰!”
全家人都过去时,墙上又添几道新抓痕。见大伙来了,老刘表情有点委屈,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指了指嘴——嘴唇比以往厚大得多,连脖子都肿胀了一圈,像围着一层棉围脖。
赤脚医生一进屋,和请大夫前,大伙来见到的他又不大一样。就是这么快。一会儿工夫,这脸分明在老。“一宿疼掉了我三斤肉,多兑点儿药。”赤脚医生点着头,给大刘打了一针。晚饭,他没吃,开始有了咳嗽声,不过很轻,牙也猫在肿的发亮的腮帮子里,安静了。
第二天一早,有夏去倒痰桶。倒完回来,老刘在炕上躺着就说:
“二老刘,你别走,我知道你恨上我了。”
有夏:“爹,我是你儿子。”
“我儿子也得罪你啦?”
老刘把什么事都说了,甚至,连徒弟老马将来肯定不给他的黄鬃马洗身,他都说了,他还说往后我儿子就不赶马车了,就有好事由了……家人这才把人抬到了门外,有夏叫老马赶车把人送到镇上。黄狗在门口就是这时开始叫的。月洼人骂骂咧咧地骂狗多管闲事。在卫生所不久,赶车的老刘,也是破坏分子老刘,两腿一蹬,什么也不是了,成了死人。全家人在家里被狗烦死了。他几个想不到死这么容易。
死人躺在马车上从镇上回到了月洼。刘家人跪在棺材旁,有人来上礼,大伙见到点点头,不说啥,一拨吊丧的人去了,老队长带着小马就来了。小马代表马车队上了礼金。
“师傅,黄鬃马我一定多问问。”
老队长听不懂,“好了好了,赶紧去套马,队里还有活。”他说。
这夜,从老刘走出门就开始狂吠的狗忽然不叫了。空中一群乌鸦从东坟口飞来。月洼的人说,老刘和黄鬃马的事——老刘和黄鬃马像一对兄弟。老刘和二老刘像一对仇人。黄鬃马和二老刘有时候在路边见上了,却装作不认识。
有夏的娘想得通透,吊唁的人来就哭,人走就赶紧歇会儿。哭不是个事。天黑了,她去大灶做饭。哥哥姐姐随着去了,棺材前只留下有夏。一去不返了,他一时半会儿想不通透。黄的冥钱飞着,在路边的泥地里被追着瞭热闹的人踩烂。冥灯里得老刘的相片面目慈祥,大火烧毁了纸牛马,大伙从东坟口的林子里折回,丧服粘满土。
“那群乌鸦是不是以前那群啊。”这人说时,回头瞭了瞭,“以前好像没这么多。”另一个人不理他,自个说着:“说没就没了。”
有的人觉得惋惜,不是光惋惜赶车的老刘,他几就觉得什么再也瞭不见了,心里都空出一块。有夏走在她几身边时想起,也是同一个人面对娃娃手里从田里偷摘的小黄瓜,也说同一句话:“说没就没了。”还有人应和:“是啊,是啊。”
一句话说得不是同一个回事。老刘是不是被二老刘害的,可不好说。其实,老刘的事主要是赖他没把别人的话当回事,或者说别人太把小事当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