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队长忠丈家的门咚咚响。之后,晃悠悠出了屋。门猛一动弹,有夏就退开几步,望着门里,他喘着大口的气,开始说:“队长,晴晴没来,我一个人不够使。”
队长就问:“她上哪啦,你该去找她。”
有夏喘下一口气:“去了,说不想和我一起收粪了。天亮,就去跟老马的车。”
忠丈瞅了瞅墙上亮起来的光,“谁让她去的?”他问。
“知不道。”有夏这口气喘得有点慢了。
既是队长,也是书记的忠丈,这会儿醒得差不多了。他想到晴晴前天来找过自个儿。
“队长,咱生产队不能出这种名!”
忠丈被说愣了,晴晴又说:“你是不知道他是啥人?要知道,早不让我跟他收粪了。”她指的是有夏。
“多好的活计,胡闹腾。”
晴晴着急解释:“队长,你没听明白,活和人两回事。”“人到底咋你啦?”忠丈就觉得有夏不能咋她,都是组织照顾。“你问他。正反我跟老马说好了,他从镇上拉犁回了,我去跟车。”晴晴说完,不忘强调:“队长,正反不能让我俩再搭伙啦。”
上面就是晴晴说出的这几回事。其实,哪回事跟月洼生产队有关系?我娘的娘正说着,忽然被我拦住,她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没有回答我。
“当年,我们队长忠丈就想了半天。”我娘的娘接着说,“他们的这次谈话发生在村东头废弃的水塔下。晴晴留下半筐土豆,甩着屁股蛋走出水塔的影子时,忠丈还在想。”
“他都想不通透,你想想,我通透?”我娘的娘脸上的不好意思一扫而光。
现在,月洼生产队可是先进生产队,忠丈是先进代表。公社开全年会,各个生产队之间评比。劳动一年,大伙坐到一块就会说说。忠丈喜欢和他几说一说。再喝上点酒,说也不是说,倒像是告诉。他晃动着头,举着酒杯,告诉其他人今年成果——几辆粪车、几架铁犁、几头牲口,好马配好车嘛!
“哦么,忠丈代表这成果可是大大的。”一个队长说。
“喝。”大伙说。
豆粒大的火苗被风一吹就熄了。屋里就是人影,外面太黑了。只有窗户上是淡淡的白。
“回回开个会,这熊样!”忠丈的婆娘不是头回说。
忠丈:“不用点了,月亮大呢。”
窗户上白白的是月光。本来,忠丈承认月洼的月亮和别的月亮在一块天里,却不一样。后来,在公社上了几次科学课之后,嘴上又不承认了。就像开完会,喝个酒,别的队长时常要问他的,他就回问:“你眼见过?”
全公社都知道月洼天上的那个月亮里有一个女人。每年到了时候,就会出现在村口水塔对面老桑树上。不光唱曲子,还甩着白的长袖唱。累了,就随着过路蝙蝠向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飞。树下排排挤挤,好多人想瞭一眼。树上的女人是从天上来的。她不怕人,有人瞭见过她瞭树下笑。这些人里曾有个汉子跟婆娘不合,这一天就因为瞭了一眼,婆娘就不跟他闹了。月洼的长舌妇就偷偷议论,一眼就把骚事给瞧个通透。
忠丈后来从镇上回来之后,非要做好先进分子,他在马州社员大会上,咬着字,拿着样子说:“月洼可不是过去的了。”过去的月洼很多事情可不好说。台下没反应,比他不说时,更安静。忠丈补充:“是一个先进滴(的),一个成果很大滴(的)月洼。”
话说来到了大丰收的一年。
这年,忠丈乐滋滋的,睡不着觉。分粮前夜,就去找会计麻桧商讨按人头分、按工分。忠丈等着对方说话,会计麻桧先问:“委员几可咋说?”再问:“既然这么说,队长还问我?”
忠丈知道这小子一笑就是懂了。他懂了,自个就不用说了,就可以睡个好觉了。丰收美得他几夜眼合不拢。两人一前一后从队部走出来。夜了,有人从身边走过,他几一前一后,也不说话。没人时,忠丈瞭了一眼天,就说:“你说我说得对么?”
会计麻桧走在墙边,从黑暗里露出一排白牙。
“有理。”他说。
“哦乖乖,吓我一跳。”忠丈在有点光的灰色里抬起头,“我说今天的日子。”
会计麻桧快走几步赶上来,他从黑影里抬起头。
“哦么。”他说。
两人一前一后,再往后走,就谈到月娘。
我娘告诉我,月娘的事其实总不是回事。过去的事很多都不是回事,现在一想,都对着呢,对着呢。
我就说:“徐屯出了个状元郎算事么?”
咱们分析一下,两回事,性质上不同,效果上差不多。现在一想,对着呢,对着呢。我娘在炕上说。
还有一个人也说了同样一回事,那个人就是镇长。不过,地点换到了社员大会的主席台上,他说:“我们往前看,就比如徐屯的事。”
忠丈既是书记,也是队长,被喊去参了一回观。回来路上给其他几个队长也说,学习啥,你几说学习啥?让学就学。没听镇长跟小子爹娘说嘛!说你几传授一下如何鼓捣出这么好的娃!快啊。你几没见小子爹娘红了脸嘛!说我几那时年轻连着三次鼓捣出个意思,后来他娘不让鼓捣,我就知道八成是成了。后来,再鼓捣没成,后面都是丫头片子。镇长眯着眼笑。镇长眯着眼笑时,忠丈没和其他队长一样,眯着眼也笑。路上慢慢走着,忠丈在快出了徐屯的地方剩下了自个。有夏正蹲在徐屯田里偷土豆。忠丈瞭四周,其他队长都走光了,他放慢步子,太阳很大,他眯着眼,朝那走。
“有夏!不好给咱几生产队出这个坏名!”他说。
有夏的手指,在泥土里转圈,身体随着手指的转动也转了过来,“咔”得一响,他先喊:“队长”,后才叫了一声疼。
“我来拣点剩的,队长可知道我啥人啊。”
忠丈摸了摸头,“以前像是知道,现在有点知不道了。”
他是想起了前几天来找他的晴晴。
“晴晴真跟老马赶车去了。”
“先不说这个,你小子赶紧通知大家开会。”
一个跑,一个走。有夏背着筐,挨家挨户召集社员开会。忠丈走回村子,站在队部那口井台上,叉着腰,眯着眼,神情严肃。时候这会儿过了晌午。说话前,他等了一会儿。有夏打了手势,人差不多了,他才开始说。话到一半成了骂,听来听去。井台下的人听不明白,捡骂捡不到点上。平时开会,应和队长的几个老好人蹲在角落干着急,他几互相瞅了瞅,额头流下了汗。有夏摩擦自个裹着泥的手指,心说识字的人扣字眼儿就像咱扣土豆。字眼和土豆在他心里一样。其实,在月洼别人的心里也差不多,顶多是土豆和胡萝卜、芥菜的差别,那不能叫差别。
“话又说回来,缩小、小差别。”忠丈一边想,一边说,就有点舌头跟不上嘴:“我几要要找出徐屯……也没啥优点,你说人学人,不是人……话又说回来,对不对啊。”
大伙鼓掌。他骨碌着眼珠,一生气,就说,散、散他娘的会。这个会开得忠丈火大,他没说清楚心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