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觉得打开某种密闭空间的盖子的声音很好听,好像释放出来的不仅仅是空气,还有一些能量。比如打开一瓶绿箭口香糖的盖子那一小声“砰”,还有拔开一瓶黑皮诺的软木塞也能发出这么一个声响,略微清脆,当然也更费劲。不是说非得要黑皮诺才能发出我想要的这种声响,其他葡萄酒也可以,只要有那么一个声响就行,甚至不是发出这种“砰”的声音也可以接受。
可我现在找不到恰当的拟声词来形容李浩在我面前连续拉开两罐啤酒拉环所发出的这种声响。他把开好的啤酒递给我,小心翼翼的。我们几乎同时把啤酒往肚子里倒,又冰又冷,感觉到一堆气泡在胃里乱窜。
墙上的电视发出的声音不大,也许我们谁也没注意它究竟在播放些什么,俄罗斯冬奥会即将开幕?还是新疆库木塔格沙漠发现女尸?我不断转台,这些新闻丝毫无法引起我们的注意。公寓窗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直发出均匀的声响。
李浩往窗外看了看,又往嘴里倒了些啤酒,对我说道:“去年夏天我去过西藏。”
“咳。”我一个抬脚不小心把几个空易拉罐踢到桌子底下,我把脚架在桌子上,这个姿势坐着舒服多了。
“自驾游,和我女朋友一起去的,本来有机会介绍给你认识的,可惜两个月前分手了。不过重点不是这个。”他肯定是不打算让我询问关于他女朋友的任何问题。
“某种仪式,对吗?对我们而言去西藏通常像履行一种宗教仪式。”我没有什么宗教信仰,谈起这些肯定显得毫不虔诚。只是满足自己对于各种文化窥视的欲望,我喜欢了解这些。上一回我跟一个信奉基督的同事谈起东正教和新教的区别,使得几年过去,他一直以为我也是个基督徒。
“算不上什么仪式吧,我和她早就约好要去,说是进行心灵的洗礼,看一看那里的天,那里的湖。我们去了布达拉宫、纳木错、罗布林卡、扎什伦布寺,还在珠穆朗玛看了日出。”李浩谈起这些很激动,“我们在珠峰邮政所寄了一些明信片,我寄给了我家里的所有人,还一封寄给她。那天已经是傍晚了,我们寄完明信片准备离开,突然看到一个旅游团人群里有些骚乱,他们团里的一个老头晕倒了,好像是缺氧。”
“后来呢?”我一边问,一边又喝了一口手里那瓶充满二氧化碳的罐装饮料。
“毕竟我们不是跟他们的团,也不知道抢救过来了没,只是听说那老头这辈子就想来一次西藏。”
“唉。”我感觉到嘴里有一些苦味,不知道究竟是啤酒本身的味道还是我唾液腺分泌出来的。
我停止了无止境地转台,虽然这个动作我已经持续了十来分钟,把电视台定格正在播放某个娱乐节目的频道后,将遥控器随手往沙发上一扔。我把视线转到桌子的一个边角,看到一瓶透明玻璃水培的绿萝,这株只有两片叶子的绿萝是几天我前从楼底的一个公共座椅底下挖回来的。玻璃瓶底部还贴着一个小小的标签,上面写着甜菊糖甙、山梨酸钾之类的文字。竟怎么也想不起这瓶子之前装过什么东西。
“后来,我寄往家里的明信片都到了,可惜不知道怎么回事,全部被胶水粘在一起,我记得没有往明信片上涂过任何胶水的,而且怕笔迹模糊,还特地等干了才放进邮筒的。我盖的珠峰纪念的邮戳也基本看不清楚了。”李浩继续说着他的西藏故事。
“肯定是途经的哪个聪明且责任感缺失的邮递员干的。同一个目的地的明信片粘在一起挺省事的。”
“也许是吧,一起寄出的明信片里,唯独我女朋友那张没收到。这也还不是重点。从西藏回来后,那个老头的事总在我脑海里,甚至我晚上睡觉都做梦,梦见我在湖边画画,梦里的我比那老头还老。”李浩说话的时候看了一下电视,把手里的啤酒放到桌子上。啤酒罐的底部和玻璃磕碰发出点声响。
“至少你已经去过西藏了,而且还没因为缺氧而晕倒。”我笑着说。
“所以我在思考,是不是我也要到了很老很老才能干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当一名画家?”我意识到也许这才是他今天晚上想表达的重点。
“我知道你有绘画的天赋,可是多少画家生活悲惨的,你应该比我清楚,什么梵高、高更之类的。”我极尽记忆才搜索出这么两个名字来。我看过李浩之前的一些绘画作品,颇有超现实主义的画风,当然“超现实主义”这个名词是他告诉我的,我不懂绘画,只觉得他画的有点怪诞,像梦里出现的场景。
“但是我不想到了画不动了,才后悔我没有遵从自己的天赋。也许我适合呢?”李浩又重新开了一瓶啤酒,“所以差不多思考了半年后,我辞职了。”
“什么?”我一向不认为他会比我激进多少,我们都是保守派,这我比谁都清楚。
“我知道除了我自己,没人会接受这么一个决定,我女朋友也是因为这个问题跟我争吵了一番后分手的。她说她需要安全感,女人们所谓的安全感总不可能离开生活的。这样说也许过分了,其实男人也一样。”
“你接下去怎么维持生活?”作为朋友,我并不关心他是否能成为伟大的画家。
“我把车卖了用来交学费,学习绘画。还有之前的积蓄全部放银行存定期,每年提取利息作为生活费。要是运气好,通货膨胀不那么严重的话,加上我画好的画能卖出去,我想应该可以维持个十几年的生计,比梵高活得体面多了。”他说这些的时候显得十分自信。
“你已经三十岁了,你父母难道不催你赶紧结婚生子吗?”我在找理由说服他。
“我们家三兄弟,传宗接代的事不缺我一个吧?这可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亲兄弟真好,哈。”
“好吧,作为家里的独子,我没你幸运,我可是得把我这不喜欢的工作一辈子干下去,还得娶妻生子什么的,接着生活就像大部分人做的那样。”我突然有些嫉妒他,“如果接下去生活上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吧,既然没法说服你,那也只能支持你了。”
“暂时不需要,多请我喝酒就可以了,我现在可是过着清贫的日子,这玩意也喝不起了。”他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租住的这间单身公寓并不大,家具摆放的位置也已经被我挪动过很多次了,还是很不合意,比如现在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得斜着脑袋看电视,电视正对面的是床。两个大男人总不能坐在床上看电视吧。我们就这样看着电视时不时傻笑一会,又继续喝着啤酒,这么十几瓶下去,我们都有些醉意。
“嘿,你知道吗,关于去西藏我也有个故事可以告诉你。”我突然想起这么一件事。
“什么?说来听听。”
“2012年不是玛雅预言的世界末日吗?”
“我觉得对每个人而言世界末日也就只有死亡。”
“不,我说的是我一个朋友,竟然相信有世界末日。他独自一人坐飞机去了西藏。不知道他是相信了电影《2012》里描述的西藏有诺亚舟,还是只是觉得西藏地势高,海水淹过的时候可以比我们晚点死,即使是后者也足以产生足够的优越感吧。反正他就是去了西藏。”
“哈,我很想看看他2012年12月22日零点以后的表情。”
“哈哈……”
我们说到这里都笑得停不下来,互相把手里的易拉罐碰了几次才止住。
“你不知道,他当时已经身无分文,打电话找我求救,要我借三千块钱给他搭飞机回来。你知道那时我在想什么吗?我脑海里只冒出钱钟书这三个字。”
“《围城》,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站在城外的人想冲进去?”
“不是,是想起钱钟书不借钱给朋友,只送钱。于是我就对他说,我送你一千块钱,不用还了,你给我搭火车回来。多出的两百块,买泡面吃。”
“这招够绝。”
我们接着又笑了一次,而且还喝了好多啤酒。
“其实这样做好像不仅使我损失了一千块还少了一个朋友。”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却笑不出来了,也许确实喝多了,觉得脑袋里热腾腾的。
不记得我们一共又喝了多少啤酒,总之本来就很小的桌子都被空易拉罐和我们的腿放满了。
“今天晚上不会有什么球赛让我们熬夜了。”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二点刚过。
“是啊,我明天还要早起写生。我得先回去了。”他起身跟我道别。
送走李浩后,我开始收拾一桌子的空啤酒罐包括被我踢到桌子底下的那几个,接着,把垃圾袋绑好,放到门外。在我转身进房间的时候,听到身后一阵高跟鞋的声响,我回头望了一眼,走廊的灯很暗,隐约只能看见从远处走来的女人身段很好。还没看清她的长相,我就进了房间,关上房门,随即反锁了。不知是酒量如此,还是在走廊上吹了风的缘故,我感觉到一阵反胃,就跑进卫生间,对着马桶一阵呕吐,直到呕出一些黄色的液体才停下来。我洗了把脸,回到沙发重新坐了下来,拿起手边的遥控器继续转台,我想我实在找不出还有什么比在这种寒冬料峭的夜晚喝冰镇啤酒更蠢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