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末我哪里都没有去，整整两天都关在家里。公司那边的事，只给阿星发了一条——公司的事暂时麻烦你的短消息过去之后就没有再管了。本来打个电话给他比较合适，但我懒得给他打。一打电话他肯定会刨根问底的问个没完没了。而我现在又懒得向他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就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说了，他也未必能理解。
毕竟是和妻子完全不同的人。
我没有上网，没有看电视，没有看报纸，手机关机了，家里的电话线被我拔了下来。一切与外界的联系都被我主动切断。终日紧张忙碌的人突然就这样无所事事的坐在沙发上停了下来。那样的感觉像极了哗哗流水的水龙头，突然被拧紧了开关。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我关在公寓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周末的两天，我吃着妻子做的饭菜，躺在阳台的藤椅上，从早到晚地盯着天空中的太阳看。看它从东方缓缓地升起，然后一点点的移向天空的正中，再缓缓地向西边沉去。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做，俨然佛门中坐禅的僧侣一般守在家里。如此度日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虽然看起来清闲无事，但要眼睁睁地看着时光一分一秒地流逝也并非易事。一向习惯了热闹，不知时光为何物的我，突然体验如此细水长流的生活，一时间很不习惯。感觉就是马背度日的人突然被投进监牢中似的。望着光秃秃无处抓手的四壁，异常慌张。
但我清楚这就是我想要的。
苦思冥想过了两天，可是却没有理出头什么绪。第三天起来时，正好撞到妻子走出家门去工作，妻子走后整间公寓就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呆在公寓里使我更加无所适从。妻子在家时虽说两人根本不怎么说话，但是有另一个人待在身边我总归要安心一些。现在妻子走了，我莫名其妙地慌张了起来。感觉就像一只在海底深处慢吞吞游来游去的海龟。我惶惶不安，寂寞的不得了。
没有刷牙，没有洗脸，从被窝里钻出来，身上仍然穿着睡衣睡裤，蓬头垢面的我。手里夹着“利群”对着妻子刚换下的拖鞋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烟。如果妻子一去不返该怎么办？虽说之前一直有在想和妻子分手的事。也想过分开之后各自的生活，但是像现在一样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孤身一人的时候却从未有过。在此之前的我，无论什么时候身边不是生意场上的朋友，就是随手即来的女人。孤身一人感受，仅仅存在于想像之中而已。
妻子如果真的一去不返？
那么喝酒回家后将看不见妻子坐在沙发上看书的身影。鱼缸里的鱼将一条接一条的死去。阳台上的盆景也一棵接一棵的枯萎。厨房里不再漂出菜香。洗浴间的地板上渐渐落满毛发……
妻子一去不返，意味着我将被孤零零地丢在这里。意味着又将再次回到单身汉孤独的生活中去。一想到要再次体会那种寂寞难耐的生活，我就头皮发麻。忍不住想喝酒。
想像着妻子离开后的生活，不知不觉已抽完第三枝“利群”。点燃第四枝时肚子突然饿了起来。周一到周五妻子通常都不做早餐。因此我不可能再像前两天那样，坐在餐桌前等着食物送上门来，要想不饿肚子只有自己动手。
我从冰箱里取出面包和罐装咖啡，挽起袖子把热水壶底部的水渍清洗干净，然后灌上半壶凉水。接通电源。等着水开的时间里，在浴室里刷了牙洗了脸，刮过胡子换下睡衣回到厨房后，水早已经开过。
拿出大号的杯子，冲了满满一杯没有加牛奶的咖啡，然后坐在桌前就着咖啡慢慢地咀嚼着面包。
现在时间充裕，既没有客户急着要去见，也没有会议等着要开。充分享受食物的美妙时刻。细嚼慢咽的吃完两块面包之后，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随后优哉悠哉地又抽起了烟。
没吃完的面包放回冰箱，咖啡杯冲洗干净，拿着烟灰缸坐回客厅的沙发上。这一回是真正的无事可做了。胡子刚刚刮过，肚子也填饱了。盯着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足足看了五分钟我也想不到接下去能做什么。
难道又像前两天那样，到阳台上枯坐一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妻子不在家无论怎么样我都不愿意再到阳台上去。我好像害怕什么。
那么总要有什么事来打发时间才好。我想。原来仅仅是想好好的睡上一觉。以为睡醒之后，厌倦之情就会烟消云散。就可以重新回到旧日的生活中去。可是醒来后厌倦之情依旧如故，而且一想到要再回到你争我夺，在酒桌上应筹的生活就心灰意懒，提不起一点精神。
旧日的生活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就像面对一个令人厌烦的女人。唯恐躲避不急。这是事先没有料到的。
既然如此，接下去怎么办才好？我问自己。虽然这样问，但是能称得上答案的一个也没有——四壁光滑无处着手，眼前一片虚空。我喟然长叹，人生怎么会落入这般境地。
接下去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坐在沙发里一动也不动，陷入了人生迄今为止最为沮丧的时刻。这一段时间里，我脑海里飘过种种图景，但是却没有一个能够驻留下来引起我的兴趣。无论是睡过女人的裸体，还是银行里成捆的钞票。不过讽刺的是，我却意识到这是我的人生未曾到达过的领域，它犹如一片陌生的海洋那般吸引着我，但海底深处藏着什么我却一无所知。以我可怜的人生经验和仅有的知识来说，我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这时我想到了妻子。也许只有妻子能准确的解释清楚我所遇到的困境，并说出它的意义。但是妻子不在，我又不能在她上班时间打电话去问她。还有就算电话打过去了，恐怕三言二语也说不清楚。最后我想，这种事最好还是当面请教。
如此只能苦苦等到妻子下班。
索然无味的坐过片刻之后，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直接走进了妻子的卧室。虽然和妻子同住一间公寓，但是自从不再睡在一起以后，我从未再进去过她的房间。
妻子的卧室和家里的其它地方一样收拾的有条不絮，整齐干净。橡木地板一尘不染，被子叠得方方正正，衣物一件不剩的收拾进了衣柜里。略显凌乱的是书，房间各处都可以看到书。临窗的书桌上堆着一堆，床头上也有两三本，靠墙的整面书架上更是塞得满满当当。虽然每天都看得见妻子手里拿着书在阅读，但是对妻子有这么多的书我还是大吃一惊。半年以前靠墙的书架记得还有一半是空的呢，何时竟然快放不下了。
妻子的书桌上放着厚厚的日记本，日记本的内页上夹着钢笔，从钢笔所夹的位置来看，妻子记下了不少日记。
对着厚厚的一本日记。我想，妻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东西来写。有一股强烈的冲动，翻开她的日记一窥究竟。但是指尖仅仅从封面上滑了过去，我终究没有打开来看。
在妻子的枕边发现《佛学入门》，它使我大惑不解，同时还隐约感到自己对妻子的残忍。记得曾经有一位信佛的客户跟我说过，他说，我的婚姻生活很不幸这是我会信佛的主要原因。具体是何种不幸，当时出于礼貌没有问。但因为婚姻不幸而走上信佛的道路还是让我感到诧异。
原本指望能在妻子的书架上挑到适合现在阅读的书，没想到发现了这件意外之事。于是对书架上那成排的书籍顿时失去了兴趣。我拿着《佛学入门》走出了妻子的卧室。
妻子什么时候看起这样的书来呢？我睁着眼睛努力地回想，但记忆中找不到与此相关的任何信息。
书看起来被妻子反反复复认真地阅读过多次。书页泛黄，边角微微的卷起，字句下画满横线，空白处写满潦草的笔记。我小心的抽出书签，从妻子所读之处开始读起来。读过两三页之后，尽竟不知所云，于是又重头看起。这一次渐渐地看了进去。认真地读过几页之后，原有的不安之感烟消云散。妻子仅仅是对佛学感兴趣而已，并非什么厌世悲观，想要盾入空门。凭书中的内容，大致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
我如释重负般，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毕竟没有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带给另一个人无可挽回的伤害。虽然伤害已经发生，但是未到无可换回的地步无论怎么样还是值得庆幸。
我翻开书页饶有兴趣地继续往下读：
大众所知的民间佛教，乃是为求现世利益而供观音菩萨，为求死后安乐而供求地藏菩萨，为了消灾祈福而念药师、弥陀。活着的时候，为了求财、求寿、求子、求福、求平安而到寺院敬香许愿；死了之后，即由亲属请了出家的僧尼为之诵经超度。一般人所知的佛教，大约仅仅如此……
读到此处，我不经疑惑佛教难道并非如此吗？于是带着疑惑继续往下读，当然越往下读越是发现自己的无知和偏见。三个小时的阅读之后，发现自己对于佛教的了解无异于井底之蛙，难怪会慌张的担心妻子有什么悲观厌世，盾入空门的想法。
合上书本，时间指向十二点，我钻进厨房。站在厨房里的我却一时不知所措。到底是先煮饭呢，还是先洗菜？我竟然连做饭的基本程序都忘了。我苦笑了一下。记得刚结婚时还经常到厨房里帮忙。那时候妻子做菜我在旁边帮她洗葱或者剥蒜，偶尔也卷起袖子炒个青菜。现在竟然连先洗菜还是先煮饭都忘了。至于手艺怎么样，更是可想而知。
从电饭煲里取出干干净净的饭锅，挖了半碗米倒进去之后，觉得不够又手抓了两把，可是淘米的时候又觉得太多了点。放多少水也是问题，虽然饭锅的内壁上标着刻度，但是对我来说完全无用。最后我只好凭感觉放了三碗清水。
冰箱里的蔬菜虽然说不上丰盛，但是做一个人吃的午饭还是绰绰有余。我取出西红柿，鸡蛋，鲜肉和四季豆。鲜肉拆掉保鲜膜，放进大碗里盛了半碗冷水解冻。鸡蛋和西红柿放在同一个盘子里，搁在操作台上。然后我坐在餐桌前不慌不忙的摘起了四季豆。
鸡蛋调好，西红柿洗干净切成大小不一的薄片正躺在案板上。四季豆洗过两遍后盛在盘子里。出乎意料的是十几分钟过去了，冷冻的肉仍旧硬邦邦沉在水底。没有办法，我只好在围裙上擦干湿漉漉的手，背靠着操作台点起一支烟耐心的等待下去。一边抽烟一边对妻子在厨房里做饭的情景大致想像了一番。如此把一支烟抽完，可是躺在水底的肉仍旧硬邦邦的一动不动。看来只能再等下去了。我解下围裙和袖套，在客厅里足足找了五分钟之久才找到妻子放在鱼缸旁边的信箱钥匙。
楼道里不见任何声响，电梯里也空无一人。整栋公寓楼给我空空荡荡之感，如果此刻正好发生地震，而我恰巧卡在电梯里，我想就算是喊破嗓子也没有人听见吧。如此幻想时，电梯已经下到了一楼。电梯门照旧“咻”的一声打开，拉着菜篮弯腰弓背的老太太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口让我吃惊不小。
老太太钻进电梯，踮起脚尖按下按钮，电梯门又“咻”的一声关了起来，对方不可思议的消失于门内。从她按下按钮的位置判断，她应当住在我的楼上。
报纸，房地产广告册，健身房的优惠眷，饮食城的宣传单，以及代开假发票的名片通通挤在信箱里。我取出报纸，把无用的东西丟到旁边的垃圾筒。
回到厨房，解冻的肉仍旧硬邦邦的躺在水底，于是所性摊开报纸翻了下去，不再管它。三份不同的报纸被我从头到尾一页不剩的翻了一遍，能称得上新闻的一样也没有，全都是些似曾相识的东西。这样的东西看不看都无所谓。为了打发时间我玩起了报纸上的填字游戏，如此玩了半个小时之后，肚子又重新饿了起来。
于是穿上围裙戴上袖套，把肉从水里捞出来切成薄片。一阵煎炒之后西红柿炒鸡蛋和四季豆炒肉被端上了餐桌。厨技不如人意。西红柿被煮得乱糟糟地堆在盘中成了一团糨糊。另一盘菜也好不到哪里去，四季豆烧糊了，肉却没有熟透，而且盘底飘着厚厚的一层油。米饭更糟糕，就像是放少了汤的一锅粥。虽然这样，我还是吃掉了半锅粥，干掉了二盘菜。
洗干净锅碗，抽了一支烟，困意突然袭来。钻进卧室，倒在床上顷刻间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午休竟然睡了两个小时。下午剩下的所有时间我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剩下的《佛学入门》。不知道是书的内容本身有意思，还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类宗教性的读物。整个下午读得如痴如醉，感觉就像当年读色情小说一般，捧起来就放不下去。
妻子推开家门时，我手里仍旧捧着书。本想乘妻子回来之前把书放回原处，可是为时已晚。
“啊！”妻子惊叫了一声。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我回过神来道歉道。
“在家里也不开灯。”
“不知不觉天就暗了下来。”
我等待着妻子对我怒目而视，但是妻子把菜拎进厨房里出来之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好像连我手上拿着书都没有看见。如此，一时间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傻傻地坐在那里。
我合上书本，点燃一支烟。
系着围裙，手中端着一杯水的妻子靠在厨房的门框上亲切异常的向我问道：“今天一天都没有出去？”
我笑了笑。
“中午还自己做了饭？”
我又笑了笑。这回笑得有点尴尬。
妻子用难以琢磨的表情继续盯着我看。那样子像是发现客厅里堆着一个雪人似的。眼神像是在说：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陌生起来，既然可以在家里安安份份的待上一天，还自己做午饭吃。
我被妻子盯得忐忑不安，于是随口说道：“你知道我们楼上住着一个背驼得很厉害的老太太吗？”
“17楼的老人？”妻子反问道。
我微微耸了耸肩，妻子怎么知道我所说的老人住在17楼？
“乡下来的老人，因为儿媳妇不喜欢和老人一起住所以被请了出来。儿子有时周末会开着奔驰过来看望一下。”妻子说。
“你常撞见她？”
“有时候会撞到一起去买菜。一来二往就知道了她的一些情况。”
“难怪。”
“什么？”
“我今天也撞到了她，在取报纸的时候。”
“噢。”
吃晚饭时我问了妻子一些做饭的经验。她耐心的一一给我讲解。例如做西红柿炒蛋只需要放一点盐，煮饭的时候一碗米对一碗水，炒菜的肉一定要先煎等等。我一边吃饭一边默默地记在心里。
对于我问的这些琐碎问题，妻子倒没有大惊小怪。看来她已经接受了我将要在家里长时间待下去的事实。
妻子洗碗的时候我说：“我把你枕边的书拿来看了。”
妻子沉默不语，像没有听见似的继续刷着碗。如此，我不知还要不要再讲下去。吐出一口烟圈之后我想索性还是一吐为快吧：“没经过你的同意就乱翻你的东西，不好意思。”我故意又停顿了片刻，等待妻子把话接过去，可是她仍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刷着碗。
“抱歉。”
“用不着特别道歉，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妻子不冷不热地回答道。
此刻我多想妻子就此事对我大发脾气，就算把手中的盘子朝我扔过来我也不会躲闪。如果她真的把盘子扔过来，那么我就有机会走过去把她拦腰抱住。乞求她的原谅与她重归于好。以前和妻子吵架过后，我常常使用这招。先用言语把对方激怒，然后突然乘其不备把对方抱入怀中，任凭她扭打也不放手，直至对方无力地瘫倒在我怀里。现在不知不觉竟然有故技重使的想法。我感到有些羞愧。
想要把妻子用尽全力的抱入怀里。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念头我不得而知，也许是心里觉得孤独的缘故，抑或重新对妻子萌生爱意也亦未可知。
看着妻子的背我继续问道：“那本书我今天几乎看了一整天。白天的时候还想要和你聊一聊其中的某些观点和内容，无奈现在却一个想不起来。不过受到一些启发。”
“这本书你看了多长时间了，之前并没有见你看过？”我说。
“睡觉之前看一会儿，零零星星看了一个多月。”
“我看你上面做了很多笔记。看得很认真吧？”
“我看书一项有做笔记的习惯。”妻子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
我犹犹豫豫不知要不要把下面的话说出口。眼看着妻子手中剩下最后一个盘子。于是我鼓起勇气把憋了一天的话脱口而出：“刚开始看到你在书页空白处写的字，心里面感到很愧疚。”
我的话宛如带着热量的电流，正好击中妻子冰冷的心。她的身体轻微的颤抖了一下。虽然微弱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不难想像此刻背对着我的妻子脸色是多么的阴沉。妻子从外表看来是个刚强之人，其实内心细腻敏感，无比柔弱，因此常常受到伤害。
妻子没有回答，甚至连脸都没有转过来看我。场面尴尬，我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于是低头抽烟。
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佛学入门》，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像白天那样继续看得那么投入。注意力分散的我，不时会从书页上跳出来看一眼在房间里做各种事的妻子。这样三心二意当然是希望对方能给一个原谅自己的机会，可是直到妻子关门睡觉机会都没有出现。
神情寥落的我走进浴室，洗漱之后把身体泡进浴缸中，就像一个失恋之人。
等我从浴室中出来，妻子卧室的灯已经熄灭了。我穿着睡衣，手里拿着那本书走到她的门口。轻轻地转动了一下门上的把锁。妻子像往常一样从里面把门反锁。看来妻子没有打算轻易原谅我，虽说心里对此早有准备，不过这最后希望的落空多少使我有些难以承受。
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沿上洗漱之后破例又抽了二枝烟。最后心灰意冷的钻进冰冷被窝结束这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