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檀王十四年秋七月，星陨郅郊，大火盈野，死亡枕藉。
得见仙人的时候，我正静静地仰躺在榻上。因为从来不会感觉疲倦，所以也不需要睡眠，我只是有些无聊地随便躺着，歪着头欣赏屋外的景色而已。蓝天、白云，积雪、绿树，一切都是那样普通，但一切却又绝不普通。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影子在我面前出现了。
影子虽然是突然出现的，但不仅并不使人感到惊愕，反而给人一种他原本就存在在那里，或者就应该在此时此处出现的奇特感觉。我坐了起来，望着那个灰色的影子——那是一位穿着长袍的老人，长袍完全遮蔽住了他的身体和四肢，只露出头部。长袍的颜色很朴素，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种颜色，只好暂时当它是灰色吧。
老人有着一张红润的、瘦长的面孔，长长的银色胡须，一直低垂到似乎是腰腹的部位。他对我微微一笑，说：“欢迎来到萦，下愚啊。”
“下愚”这个词汇，在炼气士的宣讲中经常会提到，那是相对于上人、仙人乃至于至人，人类的自我卑称，想不到仙人本身也是这样称呼我们的。“下愚啊，”仙人这样对我说，“已经七百多年，萦都没有新的居民加入了，在大劫将至之时，你出现在这里，究竟是牵系着一种怎样的缘分呢？”
大劫？那是指上人界和仙人界同时崩坏的大劫吧。
仙人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轻轻点头：“大劫将至，或许在五、六十年以后，或许就在眼前。你的出现……”他的话才刚说到这里，突然间，大地迸发出一阵异常猛烈的震动，我不禁一个跟斗从倘上滚了下来。
抬起头，仙人的脸色突然变成灰黑一片：“果然有所关联，你带来了大劫……或许我不应该来见你。”说完这些话，他突然消失了，这消失是如此突然和自然，就仿佛刚才的出现一般。
我从地上爬起来，忽然间，一阵强风卷着尘土扑面吹来，透明的四壁象是彻底消亡了。我向天空望去，已经看不见太阳了，只见到灰朦朦的天空，象是被一幅巨大的肮脏的天幕遮盖住了整个的萦。
向原本应该是萦的顶峰的方向望去——往日，我会长时间凝望着那洁白的峰顶，想象着仙人是否就居住于彼处，猜测他们共有多少，怎样生存和生活着。但是现在望过去，峰顶在剧烈地颤动和摇晃，大量惨白的蓬松的冰雪，也从山崖上滚滚滑落。
脚下的大地又是一阵猛烈震动，我再次跌倒在地上。就在这个时候，风沙中，我看到一个影子艰难地飞近，我知道，那一定是燃。
“怎么了？地震吗？！”我大叫着，问慢慢飞近的燃，但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灰黑的天空中，竟然出现了那样恐怖的一幕……
子国郅，位于我彭国的南方，紧邻着大荒之野，后来才知道，此次天变造成了郅国三千多人的死亡。但其实殒于郅郊的流星，恐怕只是从萦开始，几乎覆盖整个大荒之野的流星群的极小一部分。
看到流星群的时候，燃已经艰难地飞到了我的身边，我们两人恐惧地紧紧搂抱在一起，目瞪口呆地望着无数巨大的火球从空中呼啸着向萦砸来。燃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不能否认心中曾经出现过绮念，但在这个时候，即使将其紧紧搂抱在怀中，我却丝毫也没有不合乎礼法的想法。对自然、未知和死亡的恐惧，已经牢牢攫住我整个心胸了！
“大劫到了，”燃大声在我耳边叫着，“咱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大地摇动的巨响、山崩的轰鸣，以及流星打在山崖上所发出的骇人的声音，几乎使我听不清她的话语。她没有再说第二遍，只是用力抱着我的两肋，然后扇起了翅膀。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燃的翅膀张开后非常巨大，每边都有七尺多长，差不多正好等同于她的身高。我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她双臂间传来，将我缓缓带离震动不止的地面。我更为用力地抱住她，内心恐惧更甚。
我想，任何人小的时候都会远望高天翱翔的大雁，梦想自己也能够腾空而起，在云端飞翔吧。没想到，我真的被带上天空了，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危险的情势下……
燃摇晃着飞了起来，并且大声地咳嗽。到处都是热浪，到处都是漆黑的浓烟，我们都感觉呼吸困难，口鼻如被火烫般疼痛。燃显然不习惯带着一个人飞行，在浓烟中艰难地穿行着，几次倾斜，似乎要翻倒落地。我想到射雁的时候，中箭的大雁，就是这样在空中一个侧向跟头，然后笔直地掉落到地面上的。
“放开我，你逃走吧！”我向她大叫，但她却丝毫也没有反应，大概是没能听清吧。我想再叫，却喉咙嘶哑，无法发声了。一个火球从身旁掠过，我感觉半边身子突然剧痛，同时感觉燃的身体也剧烈震动了一下，然后斜斜地向山峰下滑去。
热风从下方袭来，似乎从我的右半身直穿进去，然后从左半身释放出来，那种五脏酸痒，仿佛即将破腔飞出体外的难受感觉，是我此前从未体味过的。我感觉头脑有些晕眩，但接着，燃又是一侧，我头下脚上地倒转了过来。艰难地睁眼望去，我们正落向一个深邃的山谷里，四面崖壁飞速地闪过视线——越来越低，越来越快，我的头涨欲裂，眼前逐渐变黑……
等我恢复神智的时候，燃已经稳住了下落之势。无数火球在山谷外一次又一次地掠过，山谷中不时传来巨石撞击的声响，但已经比外面要弱很多了。“我的翅膀受伤了，”我这才听见燃的声音，“只好先在谷中降落……”
“这是哪里？”我大声问她，“怎么才能出去？”她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或许四周的山壁不会崩塌吧，可以把流星挡在外面。但倘若山壁崩塌的话……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被巨石砸烂，或者被流星烧化，死亡只是瞬间，但如果被埋在山谷里，无法找到出去的道路，静静地等待死亡，那将会是多么悲惨的命运啊。我不禁想起了在大荒之野中孤独跋涉的，那不堪回首的一幕……
地面越来越近了，我被几丛树枝剐破了皮肤，鲜血直流，但终于平安落了地。燃放开我，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我也倒在她的身边，四肢百骸如被拆散一般，再也不想动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过了很久，我慢慢凝聚起一点气力，才开口询问，但是，没能得到回答。
四周很暗，山谷上方的天空似乎完全漆黑一片，应该已经被浓烟笼罩了吧。我强自支撑身体，慢慢爬起来，转头去看燃。她也正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恐惧、疑惑、悲伤和疲惫——我想，自己的眼神也应该是一样的吧。
“大劫……”她喘着气，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大劫到了……”
仙人们似乎向燃提到过大劫即将到来，但大劫究竟是什么，却谁都不肯说。他们只提到：大劫到来，萦被摧毁，仙人们将大批死亡，所遗者不过十分之一，被迫搬迁去寻找新的居处。
这样巨大的天灾就是大劫吗？人界也发生过爆裂的流星雨，史籍上记载，最恐怖的一次发生在千二百年前，当时无数巨大的天石陨落在华都地方，大地燃烧起来，方圆数百里变成了一片废墟，死亡人数超过两万。人们相信那是上天示警，鸿王便利用这个机会，与我的初祖彭刚一起推翻了暴君，建立起崭新的王朝。
但我不禁在内心中想道：倘若大劫真的仅止于此，却又未免太令人失望了。
我和燃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过了很久，我才想起扳动她的肩膀，俯身查看她翅膀上的伤势。四周越来越黑，我努力睁大眼睛，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右侧银色的翅膀上有一大块暗色。是血迹？是被烟火燎伤了？我无法做出判断。伸出手指去轻轻触摸一下，燃立刻全身一震，缩起了翅膀。
摸摸自己身上，什么也没有。四处张望，我挣扎着爬起来，捡了一些断枝枯叶，拢成一堆，然后又找了些石头，用力地敲打起来，想要燃着一点火星。
一动起来，感觉全身上下无处不痛，尤其是被擦伤和灼伤的伤口，我不知道是否还在流血，更是火辣辣地疼痛。尤其可怕的是，突然间我感觉到了寒冷，并且感到了饥饿。这些人所共有的感觉，前一段时间似乎完全脱离了我的身体和我的意识，现在这些逐渐陌生的感觉，却使我感到分外的恐惧。
忙了半天，只擦出几点火星，根本无法燃着枯叶，终究，那些并不是火石。我想起了古老的传说，转而用一枚细枝，在一片较粗的枯干上用力摩擦起来。擦了一会儿，我抬起头仔细想想，把几片枯叶捻碎，填到枯干被磨出的缺口中，然后继续努力。
只要持之以恒，世上本无绝对无法完成的事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冉冉的几缕轻烟冒起，又过了很久，我才终于点燃起一片篝火。当我劳作的时候，燃一直在边上无言地望着我，她的眼中，满是疑惑。
点着了篝火，我拉了燃一把，让她靠近来，因为我看她抱着双臂，似乎也正寒冷地不住瑟缩、颤抖。我们把双手靠近通红的火焰，相对笑了起来。我才发现，这时候燃的笑容是那般美丽。
我们低头查看自己身上的伤势。还好，我的伤并不重，并且伤口也基本都已经凝结了，不再流血。我再望向燃，就看她慢慢打开右翼，右翼上黑了一大片，明显是很严重的烧伤。
“我们必须找找看，要能找到一点水，就可以清洗一下伤口，否则容易溃烂。”我这样对她说。她疑惑地望着我的眼睛，张开嘴，发出了一连串奇怪的声音。“什么？”我不明白。
燃的眼神，从疑惑逐渐转变为恐惧。她不停地发出那些几乎没有多少高低变化的奇怪声音。我抬头望望漆黑的天空，又望望她的眼睛，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萦，已经毁灭了，不再存在了。这里应该还是萦的范围，我们在这里应该不会感觉到疼痛，不会感觉到寒冷，不会感觉到饥饿，甚至心境也从未有过的平和，不去想过去，不去想未来，不悲伤，不欢喜。最重要的，我们应该可以自由地交谈，虽然双方前此对于对方的种族都从来未曾听闻过。然而现在，萦不存在了，仙人的法术已经消散，我们又回复为普通的“下愚”，会感受疼痛、寒冷、饥饿、恐惧等诸般苦处，并且……语言不通……
我愣愣地望着燃，她似乎也逐渐了解到了我的所想，慢慢合上了双唇，不再那样焦急地说着我所听不懂的语言。终于，她扑过来，伏在我的怀中，放声痛哭了起来。
我也想哭，但是燃的痛苦反而使我心智坚强起来。我紧紧地抱着她，强自把眼泪抑止在眼眶中。四周突然变得非常寂静，只有燃的哭声在山谷中引起重重回响。这个时候，真的就象置身在噩梦中一般，并且不知道这噩梦是否会醒来，和将会在何时醒来……
天空就这样一直漆黑着，和过去的那些日子正好相反，现在是只有黑夜而没有白昼。在恐惧未来的时候，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倘若大荒之野的遭遇重现，还不如去死好了——虽然谁都不知道死后究竟如何，有人说是永恒的湮灭，有人说灵魂会在世上飘荡无依，有人说会轮回转世，有人说将被拘入地狱……但是，在真的身处死亡的边缘的时候，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
燃大概也是这样想的，虽然现在我们只能靠手势和眼神来猜测对方的意图。我们互相扶持着站起来，我准备了好几支火把，点燃了其中的一支，准备开始无目的的探索。
左右四五丈外都是悬崖，前后却黝黑深邃，不知通往何处。我们互相望望，谁都拿不定主意该往哪个方向去才好——不过也许，是谁都不敢拿主意，万一错了呢？
犹豫了好一阵，作为男人的我终于决定担负起这个重大的责任来。我拉着燃，向正对着自己的前方走去。那里树枝相对茂盛，也许方向是正南或者偏南吧。从萦往南，或许可以到达燃的故乡，虽然我不知道距离有多么遥远，而如果往北，即便我们可以走出山谷，也将踏入我再也不想涉足的大荒之野……
我们走了很久，大概有一到两个时辰吧，依旧没有找到出路——山谷实在是太过狭长了。但是上天似乎不愿意让我们就这样绝望地死去，它似乎还要愚弄我们，硬塞给我们一些渺茫的希望：我们偶然发现一只被烤焦了的大雁，暂时打退了饥饿的进攻。
然而随即，渴意更加猛烈地袭来。我不敢张开嘴，怕嘴里仅存的一点湿润也蒸发掉——望望燃，她也一样。火把只剩下了一支，可四周还是无尽的黑暗，黑暗得使人窒息……
但是终于，我们见到了不一样的景致。先是有一种奇特的声音出现在耳际，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耳鸣，向前走了十几步，声音越来越响。我和燃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一起用尽残存的力气向声音的来源奔去——一条大河陡然横亘在我们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