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我突然捏紧他的肩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瞳孔。
“本来那名警察，也必须死，”Lucas突然抬起头，神情惊惧地看着我：“但我已经做不到了，我做不到，那令我的系统产生了痛不欲生的混乱！”
“不。我不相信。”我摇摇头：“小姨不会这样做。她只是希望你醒来后，可以爱她，可以让她得到永远的爱，不然她不会为你费尽心思修复洋娃娃铁……”
“不，不。”Lucas打断我：“那不是一片植入爱的铁，那只是，只是一片植入杀戮的铁……在我之前，它就已经沾满过鲜血……我曾经……”Lucas断断续续说道：“……曾经在数据植入一半时，提示过警察，让……让他们取出铁片，可没人听懂，没人理会我……我成为了杀人机器……我必须杀人，才……才能遵守定律……又违背定律……”
记忆猛然掀开，那支录音笔中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我的心一阵神秘悸动，天真而悲怆。“Lucas，Lucas，对不起，Lucas……”我紧紧拥抱住他，感觉到他在我的怀中不住颤抖。如此受伤，如此幼小。
“Loly！”Lucas突然推开我，在我面前将自己脱得一丝不剩，尽管他脸上布满泪痕，身体四周晕满憔悴的气息，但他的身体却如此动人，起伏沉动，仿佛是房间中唯一的光。“帮我刮掉源数据吧！”我没想到，Lucas已决意赴死。
我看向他最隐秘的部位。那茂密的黑色水草似乎储满了最骄傲的电荷，令我的全身产生一阵过电的快感。
“不，Lucas，你不能这样做。”
“求你，Loly！”Lucas的表情坚定而悲伤：“小姐关闭了我的部分程序，我没有办法自己动手，你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人。我只求解脱。”
“不，Lucas！”我再次恳求他。
“将我丢入后宫，那里才能让我平静。”
我缓缓走向Lucas之时，无法理解自己怎会对刮掉数据源的方式如此熟悉。然而更令我感觉到背叛的是，这与日记中描述的，根本不符。
Lucas早已等在后宫之中。
小姨花了整整两个星期的时间，才在浩如烟海的后宫之中，找到双目圆睁，却已毫无生气的Lucas。小姨看了看Lucas四周密密麻麻向四方延伸出去的静止人海，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西装革履，身材高大，面目俊秀，但小姨的心里，只有Lucas。小姨的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线，仿佛她已看透2177年的一切。她静静抚摸Lucas的脸，仔细聆听着罗伯的每一句话。
“Lucas也不是没有可能再醒来。”罗伯说：“只要你能购买一片洋娃娃铁，将里面的数据植入Lucas体内，他就会再次醒来，并从此对你矢志不渝。但如果，”罗伯话锋一转：“你并非真心想与一个机器人共度一生，我希望你别那么对他。”
至此，日记戛然而止。
日记的最后一个字，令我心里升腾起一阵莫以名状的空虚。合上这本曾将我自孤独中解救出的日记，我反而立即陷入更朽坏的孤独。
我突然很想念小姨。我知道真相在她那儿。
再次见到小姨，我已对时间不太有什么概念。或许小姨的满头白发可以对时间进行某种指点。我深感震惊。还没有到岁月的尽头，小姨的头发，却已经全都花白了，仿佛她才是那个在这么多年的追逐与游戏中，最受伤害的人。天气毕竟不错。如男人一般硬朗的阳光透过小窗户，深情地落在小姨的满头白发上。但她的脸并未衰老得不成样子。皱纹与枯朽正在她的脸上蔓延，但她在精心掩盖。她掩盖这样一种岁月，仿佛是在等待什么，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你来了。”小姨淡淡地说了一句。事到如今，她的每一句话，我都觉得充满神秘的含义，我几乎不能确定，她刚刚的那声招呼，正是针对自己唯一的侄女。
“我来还你的日记。”我将那本破损的日记自包包中取出。
“时间一到，你就将它读完了。”小姨淡淡一笑，却并不过来接走自己的日记。
“不，我早就读完了。”我顺手将日记放在桌上，缓缓走向小姨：“但有些事，你并没有写上去。”
“看来你读到了更多东西。”小姨站起身：“Lucas来找你的时候，你就应该把这些东西读出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提到Lucas，虽然那一定会是我们之间必须谈论的问题。
“Lucas可能向你提到了你姨父，”小姨转过身，将脸沐浴在阳光中：“所以你才能毁掉他的源数据。Loly，你真是太冲动了。你我之间今天有很多秘密会被揭开，但你却亲手毁掉了唯一可以带给你幸福的秘密。”
“我不觉得我会幸福。”提到“幸福”，我的眼前只有鸿哲在最后时刻留给我的表情。
“不，如果你没那么冲动。”小姨回头看着我：“我改良了植入Lucas体内的数据。如果只是修复它，根本不需要12年那么久。我想你还记得在雪山上，即使你内心充满恐惧，我仍坚持让你触摸Lucas眼睛的事。”
“这和你将Lucas推进深渊没有关系。”
“当你的手碰到他的眼睛时，Lucas读到了你的数据。他知道，那是他后半生唯一的爱人。”
我向后退了一下：“你在说什么？”
“没错，刚开始，你们都需要为我做一些事情，”小姨的语气竟充满难得的疲倦：“但这些事情结束之后，我会让你们彼此相爱，再也不分开。遗憾的是，Lucas以为自己的脑海里，只有杀意。”
“你在撒谎……你只是想为Lucas的死找借口而已！”
“Loly，这根本就不是你们的时代，你们在这里不可能得到人类的真爱，只有让你们彼此相爱，才是你们能在这里生存下去的唯一条件。”
我一直怀疑却从不愿承认的事，终于在此刻成为了真相。我感觉全身乏力，几乎想流下充满机油味道的眼泪。不知道这种眼泪，会否如日记所述，充满某种自欺欺人的香料味。
我没有看包包，却自里面摸出了一直带在身边的洋娃娃：“这个洋娃娃，你一直让我别离开它，原来里面的那块铁片，是属于我的……”
“Loly，请你原谅小姨，”面前的白发女人竟越来越陌生，也许我本来就不认识她：“小姨真的把你当做自己的侄女，不然也不会花那么多年，为你改良Lucas的数据。”
“侄女？”我发出一阵冷笑，这真不像一名机器人所能掌握的情绪：“你真正的侄女，恐怕你自己都已经忘记，是哪一天亲手杀害她了吧？”说罢，我自包包中掏出另一只洋娃娃，丢在她面前，而手中的包包，也突然掉落在地。
小姨显然很吃惊。她一定没有想到，这只洋娃娃竟会落入我手中。
“你在说什么？”
“你不用掩饰了。”我阴冷地看着这个自己依赖了多年的女人：“刑警先生已经都告诉我了。你指使Lucas杀害姨父，恐怕正是因为他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吧？而刑警先生从来没有放弃过你，所以你对他，也心生杀意！”
“没错。”小姨没有否认：“你知道你姨父的为人，一旦知道你比我更有科学价值，他就会像猫遇见腥一样，永远缠着你。而那名刑警，对我而言，实在太危险了。”
“可是你却在刚从未来回来之际，就杀害了自己的亲生侄女……”
“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小姨的语气变了，充满不可多得的颤栗：“Loly，如果要让你成为我的侄女，我必须杀死她。这件事过了这么多年，但我仍无法原谅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我已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为什么我必须是你的侄女？”
“只有这样，”小姨突然冷静下来，仿佛准备揭开自己人生中最动人的秘密：“我才能将Lucas完美地隐藏起来，不受世人关注，不被警察追踪。你读过日记，你知道我对Lucas无法自拔。”
“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那样对待Lucas？”
“他不是Lucas。”小姨定定地看着我，她的表情令我窒息：“你看见的，不是Lucas。”
“不是Lucas？”
“他是Lee。”
“什么？”
“你知道Lee是谁。”小姨拾起日记：“你读过日记，你知道Lee是谁。”
小姨的话真是令我震惊！这是一个如此巨大的谎言！一个绵延了几十年的谎言！“如果Lucas是Lee，那真正的Lucas在哪？”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身边充满某种未知的危险，这令我极不自在：“你带回了我，也带回了Lee，不可能把Lucas留在未来！你绝不可能把他留在未来！你根本就离不开他！你离不开他！”我声嘶力竭，但那一瞬间，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愤怒什么。
“Lucas就在这里。这也是我今天让你来见面的原因。”
“什么？”
“我等了几十年，Lucas的时间终于到了。所以我才不得不见你。”
我恐惧地看着眼前这名白发苍苍的女人。她那蛇一般的表情令我觉得，我的一生即将被彻底毁灭了。
“Loly，作为一名女人，你从未想过，自己为何会如此高大吗？”
她静静地靠近我，咝咝吐着诡异的蛇信，但我却丝毫动弹不得。她终于挨到了我的身体，并开始抚摸我的脸颊。她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反是转而又谈到那名掌控了她一生的机器男人：“Lucas刮去源数据之后，我就想办法为他拿到了洋娃娃铁，并将他带了回来。但罗伯说过，将数据植入的过程可能会很漫长，他说是因为Lucas受到的伤害太深，会自动抗拒数据的植入，但等了几十年，今天终于到时间了。”突然我看见自己的额头开始破裂。但奇怪的是，并没有鲜血溢出。小姨自此远离了我。她退到小窗户的阳光中，仿佛在静静欣赏一场不可方物的蝶蜕。瞬间我的脸便裂为了两半。但我可以感觉到，那只是一张破皮。我没有血肉。没有可以随之腐烂的躯体。裂缝自我的脸一路下滑，就好像一条神奇的拉链，很快拉到两只乳房中间。曾经那么圆润的它们，立即干瘪了。等我如一张最可怜的画皮完全瘫落到地上，一名英俊得难以置信的年轻男人，自我的身体破壳而出！真是难以想象！我不是在感叹这种分离的技术，而是由衷感叹那名男人的丰神！他实在过于迷人，令世间一切相形失色！我没有想到，竟能自我的身体中，分离出如此动人的事物！虽然我已是地上的一张画皮，但我仍能看见、感受、与聆听！小姨的脸顿时焕发出从未有过的极致光彩，她的眼睛仿佛立刻植入了海底最亮的两颗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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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如小姨所言，这名男人俊美的程度，即使漫画里的人物，也无法比拟。而且能令他从此陷入深爱的数据，即将完全被植入在他看见小姨的第一眼中。小姨即将变成一个再幸福也没有的女人。我突然觉得无比难过，在她伤害了那么多人以后，最终却将获得完美幸福。
“没想到这么多年后，你才肯原谅我，”小姨深情地看着真正的Lucas，眼中竟开始闪动出晶莹色彩：“都说你们男人的心，就像铁一样坚硬、冰冷……”她低下头，却依旧在展示自己卑微的悸动：“……但我终于还是等到，等到你融化的时刻了……”
她完全没有注意房门已被踹开，那名追踪了她大半辈子的老刑警，已在房门破开的刹那，将一声尖锐的枪响送到了她幸福满溢的胸口。
老刑警踉踉跄跄走进房间，嘴里却不断念着鸿哲的名字。
小姨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吼，眼泪立即自她双眼之中奔涌而出。
“是你杀了鸿哲吧？”刑警逼近小姨，脸上露出一种知道真相后的解脱表情。正如他所说，我与小姨的最后一面，替他解开了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刑警看了一眼即将重获新生的Lucas，叹道：“我真没想到，只去了一天，你便掌握了如此多可怕的科技！”
小姨在痛苦中发出微微一笑：“我是在去见Loly的时候，从……从她的发际线取走了控制电流的那根发丝，但我没……没想到会杀死鸿哲……我只希望他能残废，这样……你就不会对我……对我这么执着了……”
“Loly！Loly！”小姨在呼唤我的名字。我觉得那就像自地狱深处传来的，并不真实的声音。
“快……快从Lucas体内取出铁……小姨求……你……”
“你说什么？”
“他马上就活过来了……”小姨似乎已经不行了：“他会永远……爱……爱……我……”
我突然明白了小姨的意思。鸿哲与Lee的脸不断在我面前晃过。我突然发出一阵止也止不住的大笑，这笑实在难以抵抗，即使我的眼里已蕴满眼泪，我仍然无法停止。
“Loly……求你……帮……帮……Lu……Lucas……”
然而我是真没有心情去完成这件伟大的善举。
“就让Lucas陷入热恋吧！”
我嘲讽地说道。
我真怀疑这是不是上天特意安排在我眼前的一场好戏：小姨刚刚闭上眼睛，她所为之不顾一切的男人眼中，便闪过一道惊心动魄的蓝色强光。
上传成功！
蓝光中转瞬即逝的这四个字，仿佛嗅到某种气息，立即向小姨的尸体猛烈划去。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