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走出大厅,沿路向咖啡馆走去。她裹紧风衣,步履艰难,然而毕竟在前进。但突然她停下了。风将一缕长发刮过她的面颊。她看见了Lucas。Lucas正与另一名陌生女人坐在咖啡馆里,愉快地聊天。他们聊的,一定是一些再有趣也没有的事。因为她看见Lucas脸上那种惊心动魄的笑在与女人相处的十几分钟里,就一直没有落下过。偶尔Lucas会回过头来,恰巧就看见小姨站在窗外。但他完全没有在意。即使是小姨所乞求的微微一愣,他也完全没有。他很快将脸再转回去,继续谈笑风生。但他偶尔又将头转过来,仿佛那女人实在是逗得他过于开心了,开心到他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但小姨仍然只是一团寒冷的空气,仍然不能引起那张脸一丝一毫的波动。
一定是Lee的话刺激了他,令他感觉到了难以承受的侮辱。她步履缓慢地准备向咖啡馆里走去。她觉得自己可以彻底与Lee决裂,这样就能挽回Lucas的心。但突然,Lucas自咖啡桌上探出半个修长的身子,一口吮在了陌生女人的唇上。她走不动了。她没有想到,在经过了那么严重的背叛后,自己的心依然如此细腻,仿佛一道细锐刀锋在丝丝划响。Lucas实在太忘我了。他不愿离开女人的嘴唇。说不定那就是他唯一的真爱。一定是那样。直到她离开的时候,Lucas也没忘记继续顿格在那里。那永恒劲儿,几乎超越那张经典的黑白照片《市政厅前的吻》。小姨突然跑动起来。她以令人难以理解的速度逃回了那个被设计好的系统。
就是这半个小时,摧毁了小姨的一切。
日记中曾大篇幅记叙的种种郎情妾意,即将化为尘灰。
日记记叙到此处,小姨写道:背叛就是这样的东西,时间根本穿越不了它的身体。进入再深远的时空,心都不可能完全被修复。
而我知道,小姨就快回来了。她即将在某个冬天的早晨,于屋外的浓雾中现身,而我将踮起脚,为她旋开门把手。
“你小姨没有回来过?一次也没有?”
眼前的刑警虽然鬓角已添白,但依然身穿工整的警察制服。他已经不是鸿哲当年所形容的“正当盛年”了。
“没有。”我摇摇头,只想仔细看看拿在他手中的洋娃娃。我难以理解,居然能有一个洋娃娃可以破烂到那种程度。但显然,刑警暂时并未打算将娃娃让我过目。
“离我第一次看见你,已经过了二十七年,”刑警仔细地盯看我的脸,仿佛那里正写满某些重要的线索:“但你看看自己,一直那么年轻,没有皱纹、没有萎缩,也没有人生。”
“我正在衰老。”我别过目光,不想去对峙他那被风霜涤过,却依然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眼:“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我自己知道。”
“没错,你自己知道。”刑警在空荡的房间里来回踱步:“那也只是你自己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你的关心,就是因为我明白,你和你小姨,一定还有一面要见。这也是你烧死鸿哲,我却不能逮捕你的原因。”
“鸿哲不是我烧死的!”我痛苦地闭上眼,脑海尽是鸿哲推开我时的神情:“不是!”
“不是你,那是……”
“只是房间的某件东西突然漏电。”
“但连你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漏了电。电视?插头?还是电毯?”刑警突然转变话题:“在雪山前,你小姨曾问我,为何一直是处理犯罪案件的刑侦队在负责追捕她,我想这就是原因。她就像一颗黑色的种子,一旦等到机会,就会开出阴毒的恶之花。”
说罢,刑警终于愿将手中的洋娃娃递给我。我饥饿地抓住她,贪婪地打量起来,犹如打量自己的前世。我将它放在自己的洋娃娃身边,两个洋娃娃竟然一模一样。只不过其中一个破损得已快成灰。
“你小姨有没有亲身女儿?”刑警突然问。
“你说什么?”
“你小姨自己,有没有女儿?”
“没有。”
“那她除你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侄女?”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我定定地看着面前行将老迈、身材却依旧高大的刑警。
“四年前,也就是你姨父过世后的第六年,”刑警说道:“我在当年禁闭Lucas的雪山里,发现一具女孩的尸骨,而尸骨怀里所抱着的,就是你手中拿着的这个洋娃娃。”
我惊呆了!无法开口说话。我的身体仿佛被某个巨大的真相禁锢,根本无法吐出任何呼救的讯号。
刑警看看我,问:“你小姨从未来回来之前的事,恐怕你一件也不记得了吧?”
“我……我那时……”我无法掩盖自己声音的颤抖:“……还太小……”
“是啊,太小。”刑警叹了一口气。
“遗憾的是,事到如今,我仍然不知道你小姨究竟想做什么,”刑警伸了伸脖子:“但只要你们之间还留着一面,我就不愁解不开这个女人。”
“她好像成了你人生中的一颗肿瘤。”我是真的替这名可怜的刑警感到悲哀,但更深的,是对自己的悲哀。
“本来,”刑警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被划拉出一丝苦涩的嘶哑:“我准备放开她,但她竟然指使你烧死了鸿哲,这点我不会原谅她!永远不会!”
“指使?”
刑警没有理会我的疑问:“前几天,我遇见过Lucas。”
“你说什么?”
“Lucas想置我于死地的心,就和他杀害你姨父时一样强烈。”
说完,刑警步履蹒跚地走出了我的人生,直到他所谓的,最后一面的到来。
2015中,正在落一场暴雨。
刚刚抵达158公车站,小姨便被这场城市大雨淋得全身湿透。雨实在太逼真,自隧道冲出的古代汽车发出神秘的尖叫,仿佛能以此抵挡这场悲情设计的可怕攻击。寒冷也显得过于真实,小姨不得不环抱双肩,缓缓蹲在路边。在雨中匆忙行走的路人,都神情怪异地看小姨一眼,仿佛他们便真是有多深刻的感觉。小姨抬起头,看了看眼前并不真实的世界,然而她却突然觉得,这里就是故乡,自己可能还会续约,这辈子她都不想再出去了。她将与Lee举行一场泡沫般的婚礼,然后生下一个泡沫般的小孩,最后泡沫般死去。
突然,雨住了。为她撑起伞的,正是Lee。小姨突然觉得,Lee其实一直没犯过什么错,他只不过是在电子流氓蜂拥而至之时,在车库耽搁了几分钟。这几分钟对于一个脆弱的女人来讲,或许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但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她决定比自己希望的更放纵。
夜色布下,但雨声仍然疯狂地袭击这座城市。连日的雨或许让长江的水位上升了不少,小姨若再跳下,或许能减少蹦极般的窒息感,但她明白,自己再也没有那份心情了。
“今夜,你要好好陪我。”小姨娇声呼出一口软气,那神情,仿佛一名最资深的****。
Lee听见了,无限逼真的红晕已迷醉在他光滑的双颊之上。而我的姨父也听见了,他却比绅士Lee粗鲁许多。他猛烈地撕开小姨的上衣,像一个残暴的君王兴奋地骑在小姨身上,而Lee,正在柔情地褪去小姨风情万种的短裙。姨父洋洋自得,仿佛自己已化身阿西莫夫,正在小姨的身上制定“机器人三大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见人被伤害却袖手旁观”——他揉搓着小姨坚挺的乳房,横跨的下身却在小姨肚皮上忘情地撸动,“啊,我的小可爱!我的机器人!”“这愚蠢的男人,果然与历史上如出一辙!”小姨发出一阵忧伤而鄙夷的娇笑,仿佛在承认自己便是这男人的小机器人儿——“机器人应服从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定律”——姨父弓下身,想去点燃小姨危险的红唇,小姨没有任何反抗,反而抬头相迎,她是在享受,佑护自己即将干枯的欲望,“机器人应保护自身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定律”——她没有违反,天知道她有多遵守这些令人醉生梦死的法则与定律!Lee已经以一种彬彬有礼的态度进入了小姨的身体,那矜持的傻瓜神情,真是只差问一句小姨是否甘之如饴了!这仿佛就是他期盼已久的销魂时刻,以前在黑暗太空中流过的所有眼泪,此刻真是流露出了它们再神圣不过的意义。“我的可人儿!啊!我的可人儿!”小姨闭上眼,她简直已分辨不出这是谁的声音。姨父与Lee已在她正值好年华的青春肉体上交换了立场……这群该死的数据,这两个该死的虚物,竟能制造如此疯狂、真实的性爱,小姨几乎要哭了,但她哭不出来,她要疯了,并非因为这整晚的堕落,而是因为一种冲动的空虚。或许什么都没有,或许真的什么也没有,如此真实的她,或许只是在一团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自娱自乐!等她再睁开眼,透过两具棱角分明、气息鲜活的男人裸体,竟看见Lucas站在房间门口。她一惊,无法辨认出Lucas身后的任何背景。
Lucas站在那里,忧郁地扶住门框。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仿佛正在等待小姨自房间里出来。
但小姨并未停止,观众来临之后,她知道,自己需要更卖力地演出了。
Lucas没有出声,默默离开了这场高潮戏份。小姨吃力地瘫在床上,心里尽是不该开始这场电影的空虚。
小姨心乱如麻,公司也很体贴地令那场大雨一直落下。几日之后,小姨再次跃入长江,然而等在大厅门口的,却是罗伯。小姨顿了顿,竖了竖大衣衣领,朝一直看着自己的罗伯走去。
罗伯将一纸合约交到小姨手上:“看来你很喜欢Lucas。”
小姨看了看手中的合约:“这是什么?”
“我没办法让你继续留在2015了,”罗伯答道:“我有时甚至在怀疑,你真的就来自2015年。现在的女人,是没有办法如此玩弄公司系统中的任何一个年代的。”
“罗伯……”
“我知道就在前几天,你关闭了张豪君与Lee之间的链接,我也不想追究你是怎样掌握到这种技术的,我只希望你能离开这幢大楼。”罗伯指指停在大楼前的容器:“车已经备好了!”
“我……”小姨立即产生一种未知的恐惧。
“你让张豪君与Lee彼此都看不见对方,也感受不到对方,然后与你夜夜****,直到Lucas站到你门口,”罗伯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能同时玩弄三个男人的女人,我是第一次遇见。”
“因为Lucas背叛了我……”
“背叛?”罗伯伯淡淡一笑:“机器人根本没有办法背叛人类,你不知道‘机器人三大定律’吗?即使背叛,那也是因为人类的设计。”
“你说什么?”
“Lucas在咖啡馆的那半个小时,只是一种程序,命令执行完毕后,Lucas已是什么都不记得了,”罗伯答道:“这样做,我也有些后悔,但当时是为了让你安心待在大楼,完成合约而已。现在想想,或许是我对Lucas太残忍了。”
小姨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你说那只是程序?”
“我没有想到,”罗伯继续说道:“Lucas自动篡改的数据里,只有你的影像,你可以想象,你的那种行为对Lucas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实际上,他已经违背了机器人的第三条定律,他没能自我保护。”
“Lucas在哪?”小姨音腔颤抖地问。
“他刮光了自己的****,”罗伯答道:“被丢进了后宫。”
“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罗伯皱了皱眉:“出于对人类原罪的尊重,每一个成年机器人的****都是他们最重要的源数据,只要被刮掉,他们就会永远静止,那无异于自杀。”
小姨感觉自己有些站立不稳。顿了顿,她方才说道:“罗伯,我答应你撕毁合约,但你得让我见见Lucas。”
罗伯叹息一声,答道:“你可以见他,不过你得自己去找。后宫无边无际,存放着自有人工智能以来,所有自杀或被判死刑的机器人,而这些人都是被传输带自由输送到后宫的某一个位置,就连我,也不知道Lucas在几排几号。”
Lucas就站在我面前。
我看着Lucas,难以理解他苍白的面色。Lucas神色憔悴,眼光涣散,嘴唇上被撕裂、晒干的死皮如此逼真,仿佛那就是人类的某一种痛苦。我们在一个阴暗、显得不见天日的房间见面。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让我来到这种一年四季没有一丝阳光的房间。Lucas的身体正被弥漫在房间里的阴沉气息压迫,他有些动弹不得。
“Loly,这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Lucas在我面前痛哭失声:“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忍受了。我认识她,绝对认识她,但却记不起和她之间的任何事了!”
Lucas的痛苦令我一头雾水。这痛苦,毫无根源。“Lucas,你在说什么?”我靠近他,不同于以往的憎恶,我竟希望能给这个如此真实的男人一丝安慰:“她是谁?”
“那个我必须尊敬的女人。”Lucas没有看我,仍在独自抽泣:“她让我遵守‘三大定律’,却又指使我去破坏它,我真的无法再忍受了,我矛盾得就要爆炸了!”
“我小姨?”
“她让我服从人类,而服从人类的条件,便是伤害人类,这实在太不应该了!”
“你在说什么?”我扶住他的肩膀:“Lucas,你没有伤害任何人!”
“不。不。”Lucas痛苦地摇动身体:“她指使我杀害了自己的前夫,而为了服从她,我不得不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