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座坟茔就是从前与现在
的秘密通信,它悄悄越过死亡界
限,讲述着从前还活着的那一代
代人的故事。
他踯蹰在这座祖宗的空坟前,不由自主的朝四下张望,似乎是在寻找他的去路。然而眼前夜色浓浓,除跳跃在墓地里的萤光外,其余什么都摸糊不清了。他不知道归途在哪儿?去路何在?夜色浓重的荒原——此起彼落狼的哀嚎声。
这时,他感到像是有两只大手冷丁由背后把他抓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映时,就已经被抛向了空中。他不知道他被抛出多高、多远?只觉得天旋地转——天是地;地是天,整个宇宙好像都颠倒了。他的脚下,是撒满星星的蓝天,然而两脚却是悬空的;他的头上是高远的荒原。刚才还是萤光闪烁的很大的一座亡灵的城郭,现在却成了黑蒙蒙荒原上的一簇很小的亮点。当他感到满身都湿漉漉的……尤如水里游过一般,这才发觉他已穿过云层,被抛向了九霄云天。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头上狼群的嚎叫声;看到野免在高远的荒原上蹦跳;看到獐狍在荒原的奔腾,狐狸竖起来两只耳朵在警觉着四周动静;鸟类趴伏在草窝儿窝儿里咕咕直叫……噢,荒原上原来还聚集着这么多的家族啊!
又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头上高远的荒原搭起来一座座关东小士屋;座落起一簇簇屯落,伫立屯头的一棵千年古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就孤独地守望着广袤的荒原;现在它守望起一座座屯落,把树冠伸向了云端。不过这一切,都是倒置着的。他仿佛听到头上压下来的悄悄絮语,并且一阵比一阵声大。他不禁醒悟地想——这怕是他越来越接近树冠了。摇动着的树冠上面,枝叶不停的磨擦而发出来的“沙沙沙……”响声,像是传递着广袤荒原上面的什么信息……噢,无怪有人说,“天上一日,地下百年”,仅刹那之间,荒原上变化竟如此之大!
又过了一会儿,看到头上的荒原缩小了,坟茔增多了,屯落密集了。偶而听到一、两声狼的嚎叫,也不那么令人毛骨悚然了。獐狍不再那么肆无忌惮在草上腾飞,狐狸龟缩到洞穴里去,就连鸟类们的鸣叫声也单调起来,倒是人类族群里的嘶喊声、吵嚷声……很具爆破力的冲击着异类。
刚才,荒原还是他头上的高远天空;刹那才感到了真实的地面荒原。他正大头朝下往地面坠落,于是他来了个滚翻,立即把头和两脚调整过来。这样他就可以俯视到下面的障碍物,等两脚落地时不至于受到什么障碍。随着地球引力把他飞快地往下带去,他对地面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古榆树旁,坐落两座毗肩连脊的四合大院儿,正面上房都是青砖砌起的屋舍,马蹄扣瓦的屋顶,前出廊檐后出艄……有种古典风雅。只是东、西两厢和门房才是平顶土屋,四周是垡垒的高大院墙,两座院落各两道院门,每扇院门都一百零八个铆钉。现在两道院门都大敞着……车水马龙,一派兴盛景象。他在空中不禁幽眇的想,这可是P氏家族哪一代祖宗呢?这样的庄园大院儿,在这远近聚集的一座座关东小土屋屯落的社会中,也真够显赫的了!
又过了一会儿,耳边突然出现震天价的“沙沙沙……”响声,像狂涛击岸;像战场上的嘶叫;像空袭战机的俯冲;像……啊!他低头朝脚下一看——就快接近千年古榆插入云端的庞大树冠了。庞大树冠,霎时遮挡住下面的屯落;遮挡住荒原上那一爿爿坟茔;也遮挡住树旁那两座显赫的四合大院儿。于是他在高空伸展开四肢,朝一侧滑翔过去,刚好没被树冠托住,不然他就无法到达地面了。他紧挨树冠边缘向下坠落,手、脸、腿都让树冠枝杈给划破,不过他又可恢复对地面上视力了。这时他见由上房正门内,走出来两个十四、五岁少女搀扶一位百岁老妇人。她们朝两大院儿内相通连的小角门走去,大概是要到那座大院儿去的吧?老妇弓腰驼背,满头白发。她们走路像是很费劲儿,几乎不是走而是挪,一点点往前挪……由正门出来挪了半天也没挪出正常人的两步远。他想,怎么会这样呢?等看清楚那种艰难步态,他这才明白——原来三个人一双脚,而这双脚还是被搀扶的百岁老妇人的。她的两腿就像掰不开的两股剪刀,刚离开一道缝儿,紧接又合上,然后再掰开……总是一道缝儿。下面的两只脚虽大,也只能随着两股剪刀掰开、合上;再掰开、再合上……一点点往前托。在身边搀扶她的两个少女几乎就没有脚,接触地面的像是四只独角锤,裤脚下只露出个锤尖儿,小心异异的往前出溜儿着。她们还没有走到角门,就从角门的那边院儿里走过来一个中年妇人,也是“三寸金莲”的小脚,一扭搭一扭搭的。她来到百岁老妇面前毕恭毕敬地说:“老祖宗,您不用过去了。叫我又打又骂的……重新又给她缠上了!”
百岁老妇问:“怎么样?”
中年妇人回答:“两只小脚烂乎乎的都不成样子了!也难怪她……”
百岁老妇像是不乐意听她再说什么,就权威地嘱告了一句说:“回去看看……不行就再缠紧点儿。”说完就欲转身回房,不料在身边搀扶她的一位少女却哀求地说,“听说这会儿有的人家都给孩子放足了。老祖宗,我看……小妹就不要再缠了吧?”
“那怎么行!别人家闺女乐意放足,那是别人家事。我们P家不能!我就因为这双大脚,在人前几辈子都没抬起过头来,可不能再让我的后代……”
啊!她是大脚祖奶奶……只觉“扑通!”地一声——他着陆了。就摔在古榆树下,由于着陆失脚,一下就使得上身落地了。后半身硌到了树根上,他感到脊背有点儿疼痛。
“起来!”一声严历的吆喝声朝他冲击过来。他仰在树根上,刚欲翻身爬起来,就恍恍惚惚看到头上面一张慈善的面庞。顿时他感到无比的亲切和温暖,就像小时候他被冻僵了的两手冷丁捧起个热火盆,那种无以言表的亲暖之情打心底里“汩汩……”向外流淌。
“大伯……”他爬起后还仰望着那张慈祥的亲暖面容。他恍恍惚惚认出他的伯父,尽管离他早去了很久很久,但伯父对他养育之恩,期待之情,一直都积淀在他心里。他仿佛看到伯父对他的亲情在淌血,一滴一滴……像这样,也不知道都淌了多久?他知道这是让他给伤的。伯父一生没留下子女,才和父亲——两股日子合成一股,老哥俩劬劳一生期待着他光宗耀祖。可是他们期待来的是什么呢?是对祖先的叛逆;是对他们的伤害;是玷污了他们的门风;是……哦!他再怎么追悔也来不及了,因为他现在正在走向他们的去路……于是他像不能自己的冲着恍恍惚惚面影就跪下去——他哭了。
半晌,他挂着满脸泪痕,再一次仰望那恍恍惚惚面影时,面影没了。仿佛一种很遥远的声音在问:“刚才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两座很显赫的庄园大院儿,看到了大脚祖奶奶和缠足的小脚祖姑姑,还看到……”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那遥远声音突然又问:
“你觉得很荣耀,是吧?”
“不不不……看到这些我只有惭愧。”他似忏悔地说,“我对不起列祖列宗,我……好惭愧啊!”
“嗬嗬!”又是那遥远的声音,“其实你看到的,是你什么都不知道的;你没看到的,才是永恒的存在!懂吗?”
“不懂!”他懵忡地冲着声音来自的方向,等了半天也没听到那遥远声音再起——消失了。顿时,肃然静穆下来。唯有千年古榆默默伫立在这儿,他就跪在古榆的脚下。他面对千年古榆,不禁幽思沉沉。这数人连手才能环抱过来的粗壮树干,高耸云端的蘑菇状树冠……只是它上空摇动的枝叶磨擦发出的“沙沙沙……”响声,不停地叙说着,倾诉着……仿佛是在向世人招示着什么。
噢,那遥远的声音,深奥的话语……是什么意思呢?他揣摩不透。当他回过头来,又朝刚才在空中所见到的——地面上那两座大院儿看去时,大院儿没了!座落在那儿的,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五间土坯草房。屋顶房草长起了一簇簇苔鲜,破损的房门,纸糊的窗户。窗户是上、下两扇的。在下扇一个窗棂间锒一块儿小小玻璃碴儿……这样外面有什么动静,透过玻璃碴儿就能看到了。
小时候他趴在窗台上,对着那小块玻璃碴儿,他看到那年冬季的一天,突然外面来了一群日本人豢养的警狗子,把爸爸架到马爬犁上去,说是“抓劳工”,要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干活。临走爸爸把身披的棉坎肩脱下来,说是留给他穿,怕他冻着;那年秋季的一天,他看到满满一车柳条由院外走进院门——大捆大捆,堆了一大垛。然而那不是车,条垛下面是伯父正弓着腰,拱着脊背驮起的条垛一步步往前移动……他已经精疲力竭,上气不接下气了。但是,等把条捆从背上卸下后,伯父又小心异异由怀里给他掏出一窝鸟蛋来,说是在柳通里给他拣的;他还看到……噢,这五间土坯草房,是在一座老屋的废墟上搭建起来的。他出生在成了废墟的那座老屋里;这五间土坯草房给了他童年和少年,然而他却遗弃了它,永远地……现在,这五间土坯草房也成老屋了。但是,早已为别人家所占有。包括那里面的依依亲情、融融暖意……
他跪在古榆脚下,内心里一阵阵负疚,一阵阵幽思……他想,自打大脚祖奶奶在荒原上搭起那间小窝铺开始,就构筑起了P氏家族在关东的这股血脉源头。在血脉江河流程中——一茬茬房舍、院落,一代代接续的子孙;废墟之上重振起基业,茔地里面又添新坟。这样起落兴衰,循环往复……直至P氏家族血脉流淌到了他身上,几乎就断了流程,改变了河道。他无法知道以后的流向何在?会不会枯竭?不过有千年古榆见证——无论从前还是未来,都会刻印在它的年轮上。当现在他逆时而上,追循血脉源头来到亡灵城堡——就跪在古榆脚下的时候,不知怎么?早已被他埋葬的那种昔日的依依亲情又悄悄爬向了他心头,一阵阵在啃噬着他的生命。于是他不禁朝着古榆声嘶力竭的哀求道:“古榆啊?古榆……你打开那幽闭之门吧!让我见见祖先们的世界。”突然头顶高远的树冠上面一阵“沙沙……”作响,是古榆对他的回答。接着就听一声清脆的“响鞭儿”声。随着“响鞭儿”一声爆响,“吱嘎!”地一声——幽闭之门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