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生是死的存在。”那么,
死不就是生的延续吗?
“哦,好看吗?”一种空旷声音,好像荒冢在问。
“好看。”P先生说,“是什么花开得这般艳丽?”
“这不是花,是一种花魂。”
“花魂?为什么会是花魂呢?”
“因为花的本身被你从心里拨掉了,等你死后才以花魂缠绕坟头。”
“如此说来……是我少年丢弃的那棵小草?原来她早已经抽芽吐翠,笑靥绽开……如今花魂不散。”
“哈哈哈……”随着一阵空旷的嘲笑声,荒冢像是在说,“既使你手捧鲜花,也还会另外去寻找艳丽的。”
“我……我不明白?”P先生有点畏惧地说。
“你不明白?哈哈哈……”又是一阵空旷的嘲笑声。像是荒冢在说,“你呀——追逐了一世的艳丽,最后还是被你遗弃的花魂最艳丽。你是活于虚无飘渺,死亦虚无飘渺;行于虚无飘渺,归亦虚无飘渺……”
他沉寞了。茔地里静悄悄的。
一盔盔土坟,一代代祖先。由茔地向四周扯开的,是无边无际的广袤荒原。这里像是没卷起过狂风,没扬起过沙尘;这里像是只有每天的日出日落,每年的春、夏、秋、冬;这里像是只有一爿茔地守望着广袤的荒原——纯净太阳按时序送来温暖,送来严寒,送来雨露,送来皑皑白雪……这里尤如处子一样的纯真、娇好。
太阳隐没进西边地平线,远方天际留下一抹彩霞。他站在昏黄天底下,隐隐约约看到夕辉中像是人拉犁杖——一点点向前移动。这是很古老的马拉犁,然而却没马,全是靠人拉。一人扶着犁把,至少有七、八个人在犁前拉套——弯腰弓背,光着脊梁,脖胫缠绕着发辫……夕辉在他们脊背滚动的汗珠儿上闪烁。他仿佛看到,在犁前拉头套的是穿件打补丁破褂——撸胳膊挽袖的一个大脚老太太;她的身后和两翼套绳上,好像穿起来的四串儿黝黑锃亮的脊背……这,大概就是她的那些儿子们吧?大的三十出头;小的也许就十多岁,但被套绳这样一穿起来都是一样的,就像放在烈日底下烘烤过的肉串儿,只有块头大、小的不同,却没有质地和品味上的区别。
什么地方传来的马蹄“得得……”声?听声音好象速度很快,由远及近……并偶而还会伴随“咴儿咴儿……”一、两声马的嘶鸣。这突然传来的——“跑马占荒”(1)的马蹄“得得得……”声,冲破了白天留在茔地里的最后一刻的宁静;也为即将开始的夜晚荒原上那种特有的骚动带来不安。在犁前拉头套的大脚老太太,不禁在她沉重的心里边又增积一层忧苦,“唉!又有人打关内过来了,我的这双大脚可往哪儿放呀?”然而在她两翼和身后拉犁的儿子们,一张张疲倦的脸上好像冷丁都透出来几分欣喜。“啊!又有人打关内过来了,往后我们可就不再这么孤了!”他们不禁抬起头,仰起脸儿,朝四下里张望,似乎在寻觅“得得得……”马蹄声音踪迹……于是他们肩扛的拉犁套绳松懈下来了。
“莫松套!”老太太一声吆喝,木犁又重新绷紧套,拉直犁,他们一步一弓腰,一步一低头,艰难的朝前移动着,移动着……自此神秘的土地被犁开了,处女失去了童真,广袤的荒原成了良田。
P先生回身向自己坟头伸出双手,想把坟头艳丽鲜花采下献给他的祖先坟上。然而他只感到两手空空,什么都没采到。鲜花艳丽之处,似乎就是一簇艳丽色彩空气漂浮于坟头。他这才想到这是花魂,花魂是触摸不到的,永远都无法采摘。不过这时他想,“有花魂引领,我何不在这偌大茔地上,拜谒一下闯关东来到这里的第一代祖先呢?”于是他放弃了献花,沮丧的朝茔地上头走去……这时茔地里的萤光四起,点点亮光环绕一盔盔坟墓跳跃。他脚踏蒿草——趟起来一个个小小光点儿,那些萤火虫每引他走近一排坟前,他都会由心里生发出一番感叹来,“咦!在P氏家族……这该是多少代了?”他自小听人说过,他有个瘸腿祖爷爷是在逃荒半路上拣了个大脚的祖奶奶。由于大脚与瘸腿都属残疾吧?大概从那时起P氏家族就断代了。于是就有了中原P氏与关东P氏之分。以后凡是P氏家族里(无论哪支哪蔓儿……)烧香、许愿以及种种祭祀活动,所供奉的祖先都是按照这爿墓茔中的顺序排列的。除这里埋葬的外,再往上后人就无法知道了。如果说第一代闯关东来到这里的瘸腿祖爷爷和大脚祖奶奶与中原祖先还血脉相通的话;那么到了这里尤如江河改道,就像长江下游光知道杨子江,却不知道上游还有通天河与金沙江一样。他崇敬他这里的第一代祖先,尤其他的大脚祖奶奶,是怎么样的付出才造就了这里的家园,造就了一代代生命,又造就了这样一爿茔地啊!
有人说,“生是死的存在。”那么,死不就是生的延续吗?他找到茔地最上头的一座又高、又阔、占踞首位的坟墓。不禁又心生出感叹,“咦,我的祖宗啊!当您长眠在这里地下时,总算是得到安歇了。”于是他唤了声祖奶奶就扑倒在地——跪上了坟前。
“他不在这儿!”突然一声空旷声提醒说,“她不能入祖坟。”
“啊?”他朝四下张望了一下后,不由自主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呀?”
“你没见她那两只大脚吗?那是在‘蹦蹦戏’班里养大的!”
“祖奶奶会唱戏?”
“不!她爹、妈是戏子。爹妈一死她就由戏班逃出来了。可她还是‘下九流’血统啊!‘下九流’是不能入祖坟的。”
“她可是我们的祖奶奶呀?”
“呵,那可是没有明媒正娶,没有头顶‘盖头’身穿红袍,没有……”
“怎么?难道是跟祖爷爷私奔到这里来的吗?”
“不!是你祖爷爷逃荒走散后,半路遇上她的。由于你祖爷爷瘸腿、罗锅……说不上媳妇,他们便以蒿杆儿当香,点燃后就冲南边叩了三个响头——半路成婚了!”
“于是就为P氏家族留下来一代代后人……”他近乎气忿不平的由坟头爬起来说,“结果她的后代却没让她进她亲手营造起的祖坟?”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空漠声声,荒冢像是在连连争辩:“是她找风水先生给看的茔地——她死后是不可埋进祖坟茔地的。”
“这么说……这盔坟里只有祖爷爷一个人了?”
“不!这是座空坟。什么也没有……”
“怎么!是座空坟?”
“你祖爷爷一生又残、又瘫……是个不完整的人。是怕坏了茔地风水,才从他们儿子那代开始进到茔地里来的。”
“啊?”他回过身来,看了一眼并列的八盔坟墓——正是那八个儿子。再往下就按支蔓儿延伸……坟墓林立,支蔓儿毗连,萤光环绕一盔盔坟茔起舞。飞腾的点点微弱光亮,点亮黑暗茔地。扑朔迷离感觉——就像夜的一座城堡。然而在这座P氏家族亡灵的城堡中,最上头的首位却是一盔空坟。就像人间现世配置某级班子,第一把手暂没合适人选就留下空位,从第二把手开始往下配置。如果说一把手有了合适人选时,马上就会把留下来的空位补上去;那么,P氏家族留下的这座空坟——一种祖宗地位的空位怎么补呢?
啊!他茫然了……不知什么地方隐隐约约像是狼嚎声。声音悲切、凄凉——飘浮荒原的夜空;游荡静穆的茔地里。距茔地不远,突然呼应起的一声狼的哀嚎,是P先生向苍天发出的一声哀伤的质问:苍天啊!如果生命消亡之后,还会有亡灵的话,那么这茔地就是亡灵的家族。有先来的,有后到的……都各有各的地位。能告诉我——带领儿子们拉犁垦荒的祖奶奶和瘫痪在炕的祖爷爷,他们死后的亡灵何在?地位又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