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0月23日，阴历的九月初九，重阳节。
这是婉丽到学校后遇到的第一个节日，以前并没有在意过的节日。
在此之前的一个星期，他们一直陷在成人大学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学历？文凭是否被承认？毕业之后的工作分配问题能否解决？组织他们来此上学的领导会不会对他们的以后负责任？等等的问题中。而成人院校是个刚刚才兴起的院校，对于他的资质，大家都很怀疑。而他们就像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等待他们的未知的前途。
为解答疑问，学校联系了当时组织他们去的领导现场答疑，但学生们的一个个尖锐的问题却让领导最终落荒而逃。
大批的人因此而退学，又返回了原籍，有的才刚到两天。
婉丽并没有参加现场答疑会，因为那个时候她在北院。因而她也并没有退学。
当所有的一切都成为过去，当所有的事件都已平息，重阳节来了。
中午的时候，老八——俪芸来了，她来约婉丽同她的朋友一起去登高。去登西安古城墙。一共有十一个人，他们就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和老七，老大、老三来自北京，看起来有些少年老成的样子；老二是她俩的老乡，像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后来婉丽才知道他就是刘伟说的那个大嘴，当然，这也是晓彤告诉她的；老四来自东北，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地没个正形；老五来自湖南，这个来自伟人故乡的男生也很有才气，写得一笔好字；老六是当地人，有着陕西人特有的耿直；老七是山西人，总是沉默寡言的，是比较的深沉的一类人；另外的那两个是老七带的女老乡。他们平时总是老大老三地叫惯了，他们的真实姓名倒不怎么叫了。其实从婉丽一开始加入俪芸的生活，她就认识了他们，他们是一群很好的男生。没事的时候总会带着她俩去玩或者是瞎逛。他们也能照顾人，每次外出总是将他们照顾的很好。用他们的话说，俪芸是他们的老八，那婉丽也就是他们的老九。对于她所上的学，他们也从不在意，最初她还以为他们会轻视她，可是一段时间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是多虑了。慢慢地她愿意和他们在一起，也希望和他们也一起。这让她感到很有朝气，而不像南院的那些人每天除了喝酒、睡觉、闲聊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活动。在北院她是活着的，而到了南院她则感到自己休眠了。
下午四时他们从北院的北门出发。经过走路和乘车，七拐八弯的，五时左右来到了城墙角下。
是谁说过“不到长城非好汉”？尽管此城墙非彼长城，但总还是有点相似吧。
“西安城墙是明太祖朱元璋于洪武三年，也就是公元1370年所建的，当然他取了个巧，他在原来的隋唐皇城遗址上历经了八年才扩建而成的。也是我们现存的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城池建筑，当然也是国家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一上城墙，老五便侃侃而谈。
“他怎么知道？”婉丽带着惊羡的目光看着老五。
“你要知道他可是我们这群人里的才子。”俪芸附在婉丽的耳朵上悄悄地说。
他们一群人鱼贯拾级而上。城墙是用青砖砌成的，使得整个城墙显得古朴、雄伟。走着走着，婉丽就感到有些不太对劲了，可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
“嗳！这些人也太差劲了吧，你们看这砖上居然刻着王——福——来到此一游！”老四指着身旁的一块砖大声地说。
他们凑过去一看，果然在一块砖上歪七扭八地刻着“王福来到此一游。”
“这群盲道！”老二骂道。
“盲道？什么是盲道？”老七问。
“这都不懂，总之是那些土包子就对了。”老三接口。
“你们看，这也有。”老大也叫着指着脚下的一块砖。
“这也有！这也有！”越来越多的字砖被他们发现。婉丽心里一阵疼痛。这就是不对劲了，还说什么重点文物保护了，文物毁坏还差不多。
“看这里的砖也没有了。大概是让哪个贪心的家伙拿走了。”
“看看这就是中国人，真是丑陋的中国人！”婉丽寻声一抬眼看到是老四愤怒的眼神。
“好了，他们今天是来登高的，不是来控诉的。你的牢骚就留着回宿舍开卧谈会的时候再说吧！”俪芸及时制止住了他们的话。
“对，还是老八说的对，我们不能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老大接嘴说，“老五充分发挥一下你的才能，给哥几个介绍一下这个城墙的情况。”
“好，我今天就充当一次大家的义务解说员。”老五也当仁不让。
“西安城墙建筑宏伟，功能设计周密。整个城墙成矩形，全长十三公里多，南北长于东西。你们看前面的那个城楼叫敌台，它的宽12米，长20米。在这个城墙上每隔120米就有一座，全城大概有九十多座的敌台吧，我记不太清楚了。每座敌台上建有屯兵的敌楼一座。城四隅各建角楼一座。东、西、南、北垣各建有城门一座，各城门外也建有护门瓮城，瓮城上建有城楼、箭楼各一座。”老五滔滔不绝地说着，让婉丽的听觉和思维都不能跟上趟。
“喛，老五，别说了，我相信大多数人都没有听明白，你刚才指的这个敌台，我还没有看过来呢，你又什么箭楼、瓮城地乱说一通，让我跟不上趟。”老四打断了老五的话。
“对，老五，你这个导游不合格，你应该带着我们走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不然我们听了也白听。”老大也提建议。
“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平时就爱看这些名胜古迹，对于这些来历简历总是用心去记，实际上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样，我们一起慢慢地走着看着吧。”老五有些不好意思了。
婉丽与俪芸相视一笑。
于是大家四散开来去观各看的景。
婉丽和俪芸来到城墙边缘，站在垛口边看着脚下的城市。已是晚上了，城市里华灯初上，路上行走着往家赶的人们。而习惯于过夜生活的人们则在各种场合喧闹着。偶尔传来一两声汽笛声，那是火车停靠或开动的声音。
“在想什么？”婉丽看俪芸有话要说的样子。
“我觉得你仿佛是生活在另一世界的人，和我们中间像是隔着什么。”俪芸看着婉丽若有所思。
“我在想，当我们置身于他们中的时间，我们就是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只有当我们跳出来，就像现在，我们站在高处，我们和他们的距离就出来了，这不是指物理空间的距离，而是指我们心灵和思想的距离。”
“婉丽，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吗？我只是觉得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总是能悟到些什么。世界在我的眼里已不是狭小的一片，而变得更广阔。就像现在我们看到的。其实我们还可以站得更高，望得更远。”
“所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就是那种境界了。”有人插嘴，转过头是老四，第一次没有了嘻嘻哈哈的模样。
“死老四，吓了我一跳！”俪芸拍拍胸口。
“我没有想到咱们老九还有这种胸怀，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还没有长大的小女孩。”
“有的时候人的大小是不可以用年龄来衡量的。”
“我提议，今天是重阳节，咱们大家先一齐背一下王维的那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之后由我开始背诗，题材和言律不限，也算是缅怀一下祖先，就以下城墙时为限，谁背不出来就罚谁请客，怎么样？”老大从远处走了过来。
“好！”大家一致拥护。
“来，预备齐！”老大起头，大家一起背了起来：“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大家齐声背了起来，接着又哈哈大笑，因为刚才在背的时候，他们或作摇头晃脑状，或作自我陶醉状，每人形态各异，真的让人捧腹。
“老大！”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下一个！”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老二想取巧。
“不算，不算！”大家一拥而上，对他进行围攻。
“你们又没有说不能重复，我这也不算违例，嗳，哥几个，别动了，别动了。老五，看前面那座楼是什么楼，花里唿哨的。”他指着前面的楼为自己开脱。果然在他们面前有一座楼，油漆重彩的，显得很与这古朴的城墙有些格格不入。更不协调的是在楼门处居然摆着“照相，冷饮”的小牌子。这一下便将这庄重肃穆的气氛破坏的一塌糊涂。
“是魁星楼。”老五说。
“是那个开文运点状元的魁星楼？”俪芸问。
“我记得在关于魁星楼的神话故事里有这么一句话：文庙文庙，管孔传教。诗书继世，秀才辈出。文昌文昌，官居文星，主宰功名，擂禄俱塔。书院书院，集书万卷，兴儒讲学，科举兴盛。魁星楼阁，我居其中，执笔察看，点中状元。”婉丽略想了想便接道：“原来这就是魁星楼，还记得我看那个神话故事的时候还在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到魁星楼呢？只是他们这些现代人也太厉害了，将好好的魁星楼改装成了小卖部，如果魁星神真有神灵，大概也会被活活气死。”
“这就是中国人喽，见缝插针，只要有钱赚，哪管其它。”老四恨恨地说。
“好了，该我的诗了，在这魁星楼前，我们这是在班门弄斧，也得让他评评我能不能被点状元。嗯！”老三清了一下嗓子：“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他边背边用手势配合，最后站在城墙垛口旁，对着下面的城市，伸展了手臂。
“好志气！”老四竖起了手指，“看我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汉下……后面的我忘了。”他一摊手。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众人正待一拥而上地对老四进行围攻的时候，婉丽忽然轻轻地接了上来。其实，刚才老三在说“看我能不能被评上状元”的时候，婉丽看看他们一个个洋溢着自信的脸，再想想自己所处的位置，她忽然有些自卑，只是在听到老四背的诗的时候却又忍不住替他接了下去。
“老四，这个情你得还，等下你一定要请他们老九的客，不然哥几个可不饶你。”又是老大。
“没问题，我一定要谢谢老九。”老四回答的很爽快。
婉丽的脸一下红了，好在有夜幕的遮挡。
“老五，看你的了！”
“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老六！”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牚拨青波。”
“吔——”大家一起倒他。
“怎么了？怎么了？老大说背什么都行，我这也是诗，不是吗？”
“儿科！”
“儿科就儿科！”
“老七！老七呢？”这时大家才发现老七和他的两个老乡已远远地走在了前面。
“老八，该你了！”老大一声大喊。
俪芸和婉丽相视一笑，很有默契地张口就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邱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日宴平安，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首李白的《将进酒》气势奔放，语言豪迈，强烈地表现出他蔑视世俗反抗权贵的傲岸性格，如今让她们清清脆脆地背来少了份粗犷，多了份细腻。她们的话音一落，大家都没有了声音，只停了一下，掌声便起了。“好！巾帼不让须眉。”她俩一下不好意思起来。
从城墙上下来，已是七点多了，走入大街，红尘扑面而来，婉丽再回头去看城墙，在闹市灯光的衬托下，城墙变得模糊而遥远，仿佛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多年以后，婉丽常常回忆起那次的登高，那几个‘哥几个’们的豪情，只是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早已失去了联络，彼此沓无音信。
而就在这次的重阳之后，没有多久，西安方面便以他们的人员太少为由，让他们从西安转到了武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