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走过去，看见女儿撇过头对着窗外，朴瑟瑟眼泪直往下掉。
“芳芳——芳芳——”阿妈走过来她的头就撇开去。
“我们是为你好！结婚的事情总归都要两家人讨价还价的，不然不热闹，再说我们这不是为你争取权力嘛？”
“权力权力！我问你们，哪里来的20桌人？你们有那么多亲戚朋友吗？”
阿妈冲着阿爸嚷嚷：“你看你看！这小姑娘戆（傻）伐拉？”
“奥哟——你就少说两句吧。”阿爸转过去扶着女儿肩膀：“你的朋友同事不请啦？你阿爸阿妈一道从兵团回来的朋友不请啦。放心，你就好好养胎，这些事爸爸妈妈跟光哲家商量，好伐。”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果然是光哲，西装笔挺站在门口，他似乎是跑上来的，不停喘气。
“叔叔阿姨，我们下去吧，车子停在弄堂口。”他伸过手准备扶文芳下楼。
“不着急，时间还早，来，歇一会。”阿妈嘴里说着“来，歇一会”，并不是冲着光哲，她撇开光哲伸过来的手，扶着女儿重又坐在沙发上。
光哲两只手不自然的交叉握在一起，冲着未来丈母娘脸上堆起更多笑：“阿姨，不是，——那个，弄堂口有交警，怕会贴条呀。”他如实交待。
“贴条？让他贴好唻！是我们芳芳身体重要，还是那点罚款重要？”
光哲听到如此这番，也就作罢，不太自然的也坐下来，两眼望着文芳。
“阿妈，我们早点下去吧，等下楼上两个老太买小菜回来，看见又要话多了。”
这招很灵，阿妈是个要面子的人，所以痛快地放行。
一行人来到餐厅，光哲妈已经卡着点提前20分钟到包间，点的菜也基本上齐。看见光哲扶着文芳进来，她站起身小碎步踱到门口，扶住小姑娘另一只手入座，与其说是关心未来的媳妇，不如说是做给媳妇爸妈看的。光哲赶紧介绍。她于是伸过手仪态万方的握手示意上座。
“亲家妈，早就听光哲和芳芳谈起你们，不容易哦，下放新疆，还养育两个孩子。”服务员刚好端上一壶菊花茶，光哲妈拒绝了他的服务，亲自为文芳爸妈倒上：“来，来，来呀！亲家，这是现泡的杭白菊，特地点了胎菊。清肝明目，小姑娘也好喝的。”
文芳爸妈互相看了一眼，大抵是被眼前这个嘴里抹蜜的嗲嗲的女人怔住了，因为他们的方案里没想过开头是温情牌。于是也客气回应端起茶杯。
光哲妈的茶杯象征性碰碰嘴唇，马上招呼起儿子：“光哲，你来给芳芳倒茶，以后过日子，要好好疼老婆的哦，我们上海男人的绅士风度要记牢嗷。”她似乎是嘱咐儿子当个五好丈夫，眼睛却一只笑意盈盈地冲着亲家妈。
文芳妈也笑脸相回：“亲家妈，光哲呢。我也是看着欢喜，只要他们小两口感情好，这是我们父母最大的心愿。”
光哲妈仿佛得了一张王牌似地用一种似是而非的口吻符合：“嗳咿——对的对的！”手不停转动转盘将乳鸽转到文芳面前：“小姑娘，来——多吃点。”
文家妈也不是省油的灯，听不进那趾高气扬的口气，心想一只乳鸽就打发我女儿？毫不客气的按了按文芳快要伸出的筷子：“我家芳芳最近反胃，不大吃这种油腻的东西。”
文芳只能配合的收起筷子，只可惜文家爸没听出话音，将那份清蒸鲥鱼转到女儿面前：“芳芳，尝尝这个，清淡些。”
这一回合，文家妈自认倒霉也只能用脚踢踢老公，文家爸不知所以地看看妻儿。光哲妈看着似笑非笑，光哲看不下去了，也不能拿老妈怎样，只好喊来服务员以要红酒为名义帮泰山大人打圆场。
波尔多刚上来，服务员询问：“请问，是否现在开瓶？”
光哲妈刚张嘴要说话，文芳抢先道：“开！拿只醒酒器来。”
光哲打趣：“可以哦，够专业嘛！”
现在轮到年轻人的剧情了，文芳越发觉得应该趁机给娘家挣回点面子：“那当然，你以为就你这公子哥懂红酒呀？”
光哲习惯性讨好着女友：“是是是，你比我有见识！以后我拜你为师。”一面细心地用调羹为文芳挑些水果色拉。
光哲妈假咳嗽一声，她本想回应服务员等光哲哥哥过来再开瓶，被未来媳妇这个婉转的下马威呛了回来，偏偏儿子又这么讨好她，明显觉得自己势单力薄，浑身不自在。
文家爸爸看出些眉目，于是笑着打趣女儿：“在国际学校还学得蛮多嘛。但是呢，以后，不要这样对光哲讲话，小两口要齐头并进才对，不就是考了个教育学研究生嘛，还真拿自己当他老师啦？”
文家妈缓缓笑着，觉得老公和女儿这招配合得好，私下隔着台布拍拍老公大腿以示嘉奖。看看对面的亲家脸色都快变绿了，脑子里转来转去想着对策和方案，文家妈也不想让气氛尴尬，拉起家常：“亲家，你真会点菜，这满桌子营养搭配，色香味俱全哦。”
仿佛乐谱自高音转向中音，光哲妈听到文芳现在学历又比自己儿子高一筹，心里自然有数，也就不再话里套话：“喜欢就多吃点，难得我们两家碰头，光哲阿爸前几年去世后，我退休也没什么事情，就跟着保姆学学配菜，这下好啦，芳芳回头给我生个第三代人，我也可以派上用场啦。”
“是啊，都是为了下一代，那么亲家，听你的意思是婚房离你们那边近些了？”文家妈赶紧步入正题。
此时电话响了，光哲妈得救似地出去接听电话了。
“哎哟——你怎么还不到啊？”
“姆妈，我来不了了，中午有个会议，下午去新加坡，你们吃吧。”这是光哲哥哥光允的声音。
“我跟你讲哦，这小姑娘有两下子的，再说人家现在研究生了，学历比你阿弟要高唻——”光哲妈站在安全出口，不晓得是这里空调不足比较冷还是她有点紧张，总之她裹着那身齐膝裙装不住跺脚，虽然轻柔地但高跟鞋的叮咚声还是在走道里回荡开来。
“哎呀，文凭这东西，不就一张纸嘛？”电话那头传来宽慰。
“看来，我们还是要客气些，现在人家提出婚房了。”
“姆妈，快到点了。你看着办吧，除了房子，其他都可以商量。”
那头挂掉，剩下光哲妈在消防通道上来回踱步，不断地转动无名指那枚戒指，这是光哲阿爸生前从香港买来的，十年前花了八万块，那时他们结婚25周年。她仔细端详着它的光芒，片刻后，轻咬嘴唇推门而入。
“不好意思啊，本来他大哥说好来的，中午有个会议，下午又要飞新加坡，来趁热吃吧，亲家，不要客气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她坐回原位，搛了点清炒虾仁。
“亲家妈，我们觉得婚房定了后，要告诉我们地址这样方便我们来装修。”文房妈妈岂能忘掉话题。
“嗯——是这样子的啊。我们家呢，现在是联排别墅，我们建议芳芳住过来，为什么呢？一来她现在身体状况，我们好照应，二来呢，这边学区非常好，幼儿园在小区内，小学就在隔壁都不要过马路的，中学更不用说是市重点——”光哲妈娓娓道来。
“也就是说，你们不准备出婚房，是吧？”文芳爸爸没等她继续说完。
两个年轻人坐在一旁低头吃东西。
空气一下子冰住了，光哲妈慌忙站起身走到文芳妈妈身边：“亲家妈，婚房呢之前我也想过，中环以内都是二手房，新房吧都在外环郊区，他们上班也不方便，是吧？”
文家妈并没作声，光哲妈看情况不对，摘下手上戒指给文芳戴上：“来——我年纪大了，这枚戒指，你戴正合适。”文芳没回过神，戒指已经被戴在自己无名指上了，眼角瞟嘌自己阿爸阿妈。
“这房子，是你们自己不是他哥哥的吧？我不想自己女儿嫁过去寄人篱下嗷。”文家妈是想知道这房子归属问题。
“放心好唻——产证上是我的名字，不是她哥哥的，将来我百年之后，还不是他们兄弟俩的。”都是明白人，光哲妈索性话说清楚。
虽然没按照方案一走，但也算吃了定心丸，于是撇开房子谈婚礼流程：“亲家——那你说，这婚事怎么定？光哲是你的宝贝儿子，但芳芳也是我们的心头肉啊。”
“你们放心，我还是那句话，我一定拿她跟光哲一样待，不会让她吃亏的。婚礼嘛，一切按照芳芳意思走，好不好？”她之前听儿子说过文芳准备跟姐妹一起举办草坪婚礼，算下来还是能省个几万块。
“他们小孩子，没经验，什么草坪婚礼？这么简单草率，你叫我们大人怎么跟朋友亲戚交待？亲家你也是要面子的吧？”文家爸爸发话了。
光哲妈见房子的问题讨论完毕，也是打仗结束，于是轻轻松松坐回去：“亲家，我们边吃边聊。”她一面说着一面给他们盛老鸭汤，儿子在旁边帮忙。
女士们安静喝汤，光哲陪岳父喝酒。
文家爸看了眼女儿手上戒指，想想前两天听人说白金钻戒都不保值，于是揩揩嘴：“亲家妈，戒指您还是自己戴吧，一看就是重要纪念品。”
文芳并没有取下，光哲妈也揩揩嘴笑起来：“是啊，那是他阿爸在我们结婚25周年买来的，10年前花了近10万哦。现在送给芳芳也是做纪念。”
“哦——”他先符合着表示惊讶，接着说：“嗯，钻戒的价钱都在这纪念性上，10年前的10万可以买个房子首付，再看看现在，一方面房价上涨，另一方面钻戒也不保值。”
话都说到这份上，光哲妈也算明白：“买它也就图个纪念意义，放心好了，回头首饰光哲会带她去买，至于买白金还是黄金，花样什么的，由芳芳自己挑。”
“芳芳哪，你一定要草坪婚礼，那婚宴哪里摆呢？”文家爸爸没有接话，直接跳到婚宴上。
光哲妈晓得是说给自己听的，反正房子这个大头已经免掉，其他都好办：“这个我们来负责，包括你们那头的，告诉我多少桌人就好了。”
文家爸妈似乎在商量几桌，声音也并不低：“上海这边亲戚朋友至少十五桌。”
“我们插队时候新疆那边兵团战友呢？总归要请的喽。”文家妈妈声音提高故意让对方听见。
“那边多少人？”
“算算十几家，四五十人有的。”
“让他们过来，机票费用，这头住宿宾馆费用，杂七杂八也不少哦。”
“不如，我们过去办也行，反正多少年没去，顺便看看——”
光哲妈心想，看来现金少不了的，与其对方提出来，不如自己先提出：“这样吧，亲家。上海这里15桌我就跟这头20桌一起办了，至于新疆那边，如果他们来也一起办，如果你们约好在新疆当地，我们出现金，你们看好伐？”
“他们过来花费就大了，这样吧我们回头单独去新疆请他们，经济些。十五万吧，我们再贴点，办的皆大欢喜。”
光哲妈心里嘀咕：“小家子气，不就是要钱嘛，我当多少呢，十五万块拐弯抹角！”
于是，在一片看似祥和的饭局上，他们终于敲定了光哲和文芳的终身大事。
回来路上，文芳妈妈一直埋怨老公：“这么快就定了，不是说好20万吗？”
“哎呀，好唻——我算过，十五万差不多的，首先住进去没什么不好，等于说房子他们小家庭有一半继承权，那个地段联排别墅现在行情起码值两千万吧，再说了，回头女儿门坎精点挑些好首饰，婚礼上不是还有改口费嘛？我看芳芳那婆婆虽然会看眼色，但他疼爱儿子还是看得出的，光哲对芳芳好就行了。”
文家妈没吭声，似乎还有一股气憋着，文芳被落后很远，倒不是走不动，是实在不愿意听父母说话，文家爸则退回去看看那戒指，自言自语：“这个，回头去鉴定下，看看到底还值多少钱。”
光哲妈见光允不在，拉着光哲没头没尾熟络起来：“你看看，你看看你找的是什么人家？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
“怎么啦？不是谈得好好的嘛？”光哲也渐渐不习惯姆妈在自己面面前对文家说三道四。
“就是见钱眼开！我是为了你呀，忍气吞声，换做平常，这种人家我都不要搭理的。”
“什么人家了？文家也没有逼着要婚房啊。现在上海结婚行情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男方出房子，他们也提出出装修的。”
“哼！要是我们住的不是别墅，你看看他们会同意伐？你将来还有个要出国留学的小舅子，你就坐等着掏钱吧。”
光哲不再理睬姆妈。剩下她茫然看着左手无名指，那一圈白色的戒指印痕，不觉眼里噙满泪花。
光哲许久没听见声响，再回头看看，慌忙搂住姆妈哄哄，又拿纸巾揩拭，姆妈坐稳了，许久才说话：“那十五万现金，姆妈我自己出，这话不要让你哥哥晓得。”
光哲马上送给老妈一个飞吻，她终于止住怒容，拍拍儿子肩膀，佯装着骂一句：“小赤佬！”
五点的光景，天空并不蓝，是那种仿佛冬天要飘雪的前奏，那浅灰色低垂着压下来的是雾霾所至，空气并不好，城市东南西北因为下班高峰交通变得拥堵。高架地铁跨江大桥都迎来了一天的快节奏时段。
深秋，这紧靠中环外的小区也略显清冷，好在外围被一圈樟树水杉环绕着，尤其是樟树枝叶繁密不逊色于夏季，于是小区看起来清凉却不觉萧瑟，甚而有几分安详，暮色未四合聚拢，路灯已经亮出橙黄的生命，灯下那排冬青墨绿厚实的树叶上撒上了点点橙黄的光晕，不经意还以为是夕阳飘落而至，香樟树高高低低的立在低垂的天幕下越发显得虚幻迷离，风细细的在树梢穿梭，偶尔有鸟儿在啼叫。
自然界的风景处处似曾相识，而每个人的生活却点滴不同。尽管无非是生老病死锅碗瓢盆，那各自发出的声响居然能迥异非常。嘉怡陪着爸妈溜达在小区。这里并不是他们的家，父母近来从合肥赶来帮忙装修房子的——对，这里是严君父母原来的家，是的，自从上次跟严君交涉后，他父母就搬去青浦，这里于是顺理成章成为他们即将过小日子的婚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