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屋门面不大，光线也是暗色调。里面木质装饰为主，多半是现今流行的复古环保贴近自然的理念吧，轻音乐仿佛水面的涟漪似是而非的飘忽着，不打扰客人的思路也不冷落发呆客的孤寂。杜妈妈似乎很不习惯，她对着老头子犯嘀咕：“嘢——这里地面都不铺地板的？跟我们老家一样光秃秃水泥地啊！”
“你少多嘴！”光头杜叔尽管低声，柏城还是听见了。
“好了——好了，妈，你晓得什么，这是一种室内装修风格。”
婉忆装作没听见，倒吸了一口气，来到靠窗的沙发边，一一介绍。没介绍完，光头杜叔就上前握手问好。阿爸今天着黄色休闲西服外套，很潇洒地示意未来亲家落座。
杜妈妈则迎到阿奶跟前：“奶奶，您身体好不？”她似乎担心阿奶听力不好，声音很大。
阿奶笑答：“我身体好，耳朵也很好。”
杜妈妈很亲热地想要靠近阿奶落座，她的手刚搀到阿奶胳膊，阿奶往里挪了挪，但明显这只是双人沙发空间有限，于是婉忆起身要让座，被柏城按下，他拉着老妈胳膊指着老爸旁边的空座：“妈——你还是坐这里吧。”
杜妈妈依旧招牌式尴尬地笑着落座，她似乎习惯了被老公和儿子反驳、指点或安排，并且总是一派顺服又自嘲夹杂着尴尬的微笑来给自己解围，这大约是那地乡下妇人经年累积的生存法则，好比她手上的老茧，她有出力的份，却没有多少发言权。但无论怎样，他们相比乡下邻居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见过世面的女子又不能跟她们一样沉默不言，所以她想跟阿奶近些打开话题，只是被儿子提醒也就作罢。
阿奶自从上次听孙女说了杜家情形，这次嘱咐大家都不要穿得太特意隆重，自己也就是一套黑色套装，上衣领口精致的镂空印花图案盘错而过既打发了纯黑的沉闷又衬托出一点热情气氛，早晨特地舍了那条烫金色方巾，随意束了条浅苏芳色夹杂橘色的油画印染方巾。简单恰到好处，用她的话既不要让对方看着拘束距离感，也不要土气，当然我们太隆重本来就不对，隆重的应该是对方的态度。阿奶今天戴了眼镜，似乎要看得更清楚些为孙女把把关。
“你看，我们同辈，我就称呼你老杜吧。老杜，我也不晓得你的口味，你看要喝点什么，请随意点。”阿爸示意光头杜叔去吧台点单。
光头杜叔摸摸蹭亮的头皮：“呵呵，随便喝点吧。服务员——来杯茶！”他朝着服务员大声招呼。
服务员乖乖走过来：“对不起，先生！我们都是去吧台点单的，吧台这边，您请——”
光头杜叔望着儿子一眼，柏城立即起身陪同，杜妈妈看着他们前往吧台眼光跟随过去，阿奶看着儿子点的曼特宁，又将自己先前点的哥伦比亚瑰夏移到孙女面前——
“这个，你试试，不像你阿爸的曼特宁醇厚，瑰夏咖啡细品有股果汁味，你一定爱喝。”婉忆听着，眼睛不时瞅向吧台。
阿奶身子凑过去：“这样吧，我陪柏城爸妈喝英式红茶，你去陪柏城点！”婉忆自然明白阿奶在给杜家父子台阶下。
幸好婉忆及时赶到，杜家父子站在台前一时不晓得点什么，身后排了一队人，服务员明显有些不耐烦。
杜妈妈看见老伴回来很欢喜，仿佛来了救星。
“邱大哥！不怕你笑话，我和老伴乡下人还是第一次进咖啡屋，柏城也不像忆忆见过世面。不过年轻人不像我们呆板，将来学得快。”光头叔在为儿子找台面。
杜妈妈插话了：“是啊，奶奶，你们家教育好，培养出忆忆这么好的小姑娘。”
阿奶笑笑：“过奖了！我看柏城这孩子很好，你们也不容易，两人培养一个博士生，并且能在上海站稳脚跟做生意，也不简单！”阿奶看看儿子，颇为互动。
“对对！所以说，老杜，从某一方面你们值得佩服，今天既然来了，我们都是为了孩子，既然他们相爱愿意在一起，我们做大人的要全力支持，是不是？”
婉忆看到阿爸和阿奶母子今天真是天衣无缝。
服务员此时端来一壶伯爵奶茶，还有婉忆增加的水果拼盘，外送了一小碟店内烘焙的曲奇饼干。一桌子五颜六色满满当当的丰盛，一下子消磨了距离感。
“是啊，我们大人一辈子无非为了孩子，今天能将他们的大事定了也安心了。”光头杜叔转过面看看老伴，杜妈妈忙不迭地从包包里掏出一只大红包，这是用红布缠裹的一叠人民币，大约五六公分厚的样子，她一把抓住婉忆的手塞过来：“来，忆忆——我们也不晓得买什么礼物给你，这个就拿去买两件衣裳吧。”
婉忆自然礼让，柏城拿过来装进她包里。
大家各自品尝咖啡和红茶，并不多言。
杜妈妈又继续掏出两个红包，这次是红纸包，封面是印有招财进宝之类吉祥语的年用红包，一一递给阿奶和阿爸。
“奶奶，这个是我们一点心意，就当买点奶粉补品什么的。”
“杜家妈妈，你太客气了。”阿奶并不喜欢推诿，说着看看孙女：“这样吧，奶奶转手包给我乖孙女。”婉忆笑笑。
阿爸那份，自然说是包给柏城，于是柏城一股脑儿全塞进婉忆包包里。
“杜家妈妈啊，我们忆忆呢，自小跟我一起，我疼惜她妈妈去世早，所以难免家务这块不像乡下小姑娘那么利索。以后你就多担待些。”阿奶摸摸孙女的手不舍得放下。
“奶奶——你放心好了，我自己没有女儿，就当忆忆是我的女儿好了。”
“好好好——这样，我们就放心了。”阿爸转过话题：“本来，我们觉得女儿从小跟着家人一起，结婚了应该学会独立，如果可能建议柏城和忆忆能独立生活。”
阿爸的意思，光头杜叔自然明了，这是现今上海最为敏感的话题——独立婚房。婉忆没想到阿爸还是提出来了，不解地看着他。
光头杜叔喝了口茶，喉咙里沉闷地咳嗽着似乎在润喉。又两手放在大腿上，身体冲着阿爸前倾，这样看上去背有点弓，说不上负荆请罪却颇有卑躬屈膝的味道，当然他也只是做做样子。阿爸条件反射似的靠着沙发背端着咖啡杯坐直了。
“按理说，我们应该为他们提供独立婚房，但是，唉——这两年，我们店里生意不大好，门面费涨到每年十几万，基本在保本阶段。再说，我们现在房子面积也不算小，我们想将楼上装修成婚房，大家一起住，这样饮食起居都有个照应，这样他们也就不用当房奴，暂时能缓缓日子也不用过得太紧张。当然，你们有什么意见，我们尽量满足，都是为了下一代。”光头杜叔满脸诚恳。说完顺势抹抹嘴静待对方回应。
“我们原本打算按照本地习俗，你们出房子，我们出装修。既然你这么说，我们尊重孩子意见。”阿爸看着女儿，柏城早已紧握住婉忆，二人正说说笑笑。
因为各自已经跟子女通过气，所以就像阿奶说的这样的见面就是一个态度和仪式。最后杜家表态房子装修，婚礼仪式一切按照邱家要求办。
于是传说中的亲家PK场面并没有在这里掀起狼烟，两家各自回去。
在路上，杜妈妈打趣光头杜叔：“我们还开洋荤去喝咖啡了。老头子，好不好喝？”
“你晓得个屁，不是没喝咖啡嘛。是奶茶。”光头杜叔只是这样冲老婆子，也并没有动怒的意思。柏城司空见惯却也忍不住补充一句：
“这可不是外面街卖的珍珠奶茶啊。外面十块，这里一百几呢。”
“不都是甜的茶嘛，就是价钱不一样。专门骗你们这些年轻人和城里人。”
“就是！你们不做生意不晓得，这好多东西批发价跟零售差太多。你看那咖啡店老板多黑心哪——地板舍不得铺，连桌子都没好好上漆、摆几盏灯还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杜妈妈忽然拽拽老伴衣袖，越说越起劲：“嗨，放在格子架上的那些书跟你们说，都是假的！——”那假字拖得又重又长，因为是她新奇的发现：“你说这城市人怎么都这么假惺惺，摆几本书还是空壳。”
“哼！你大字不识几个，还去翻书啦？”光头杜叔“回敬”她。
“我是上厕所，不小心碰倒一本，才看到是假的。”
柏城在旁边笑出声来：“这是一种装饰风格，你看它一共三层，中庭起码十米高，这么高一面墙如果都是真书，够也够不着啊，再说都那么厚一本真掉下来砸到人，力学分析都能砸死人的。跟你们说也不懂。”
“你呀，是念书念傻了，被人骗钱还帮人说话。”杜妈妈：“对了，我看未来亲家一家人还不错，没有一定要房子，他们要是真要的话，我跟你爸就是掉层皮都换不来。柏城哪，你下次给忆忆买首饰买粗些的那种金挂链，你看那孩子，这么大人了，还套跟带木头的绳子挂脖子上，在我们乡下那都是念小学的小孩子弄着玩的。”
“你说的什么东西？”光头杜叔问老伴，杜妈妈边走边比划着自己脖子一圈，光头杜叔忽地停下来，条件反射似地食指指着老伴，对着儿子说了声：“你妈妈啊没脑子，来上海也十来年了还这么没见过世面！”又转过头对着脸涨的通红的老伴：“说你笨吧，你还不服气！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啊。隔壁店里小黄和小李你认识吧？她们这些年轻女孩子不成天挂那些装饰嘛，你呀，还是农村那死脑筋，到了大城市还不学学。以后忆忆到我们家，你还不晓得会弄出什么笑话。”
换做上海女人或是任何别的女人大约都会生气，至少要翻个白眼表示抗议，但杜妈妈只撩了撩耳根发丝，耸耸那只跨着单肩包的肩膀就算了事。红着脸，面朝脚尖兀自笑着继续走路。她仿佛是一台程序简单的电脑，只需要习惯性默认一些方式，然后定期刷新就能完好无损，没有人知道有没有哪天会中毒报废，但至少在老公和儿子手上是不会的，因为当下她的心底很幸福，相比同村有些连钱都不能掌管的主妇来说，她可以管理储蓄卡，还有个随时会帮腔的博士生儿子，接下来要娶个城里媳妇——说的不好听以后跟村里谁拌个嘴也是腰杆直些，这才叫扬眉吐气！
婉忆换下拖鞋，卧在沙发上，双手搭着阿奶的肩膀。阿奶则怜爱地摸摸孙女的手，感叹道：“嗨——土是土的，他们去点单的时候就怕出洋相！”眼睛望着正在点香烟的儿子。
“呵呵，忆忆——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哦。”阿爸抽上了，飘着眼圈。
婉忆一把夺过来掐灭在烟灰缸：“叫你不要抽，伤身体！”
“反正你出嫁了，也没人管我的。”阿爸笑着：“他们给你多少现金啊？”
“不告诉你。”正说着，婉忆拎起包进了房间。
“你看看——就会跟我们门坎精，是吧！”阿奶虽然如此说确实话里含笑。
“我打赌，统共一起也不过四万块。”阿爸捡起香烟继续点燃。
“不过呢——人很淳朴，再说就那么一个儿子，对媳妇应该差不到哪里去。”阿爸如此说，阿奶点头赞同，拍拍腿仿佛要弹掉身上灰尘似地站起身：“儿孙自有儿孙的福！”说着系上围裙走向厨房间。
光哲和姆妈定了间餐厅要宴请文芳全家，根据姆妈的意思，地点选在折衷的位置——徐家汇，这样从气场上讲既不用摆出低三下四迁就文家的意思，说出去也不算欺负人，因为考虑到文芳身体状况，光哲将特地开车去迎接。
“姆妈，哪家餐厅，我先送你过去。”光哲继续开着那辆奥迪。
“我看看手机短信哦——哦——小南国。”
“本帮菜啊？选个自助餐啊，日式料理什么的多好。上趟你不是说有家海鲜铁板烧也不错嘛。”
“太高级的，他们hold得住伐？”姆妈对着化妆镜补妆，又喷了点香水在耳根。顺手给驾驶座的儿子也洒了点。
“哎呀——不要啦，你这是女士香水，再说人家文芳怀孕闻不了这个气味。”
“哼——想嫁到我们家，我看她以后要改改那些穷酸味。”姆妈收起那款小粉瓶，顺势坐直颇有皇太后巡视六宫的傲气。
“停车——停车！我看时间还早，打算先去你哥他们银行楼下喝杯咖啡。”“皇太后”忽然发起指令。
“你到餐厅大约10：30，我过去接他们顶多一小时，姆妈你边点菜边等他们，时间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等10-15分钟最合适，等太久我们家太没面子，当然去迟了搞不好那文家人小肚鸡肠。我算好了的——你哥银行就在对过，一杯卡布奇诺的时间正正好。”
光哲没办法：“我哥中午也来呀？”
“当然来的，我跟你讲哦，你阿爸去世早，你阿哥就是长兄，况且他见多识广，以后事情多跟他请教把关的哦，听见没有？”
“晓得啦——”光哲微微抬头看看后视镜，姆妈笑了，这就好办，午餐买单有着落了。
文家此时正忙着出门，文晟（文芳弟弟）为了避开这种场面提早去了学校，文家爸爸不停催促——
“哎呀，好啦——讲好一刻钟在弄堂口接我们的。”
文家妈妈抹上口红，对着镜子抿抿嘴，又在昨晚新做的头发上喷了点弹力素：“急什么啦？他在弄堂口接我们就表示我们应该听见喇叭声就下去呀？他应该来我们家扶着文芳上车的，懂伐啦？”
文芳就势跳出老远，被弹力素的气味熏的也是被阿妈的高分贝刺的。
“你看看把女儿熏的，芳芳来，爸爸扶你。”
“你脑子坏掉啦，怎么拎不清的！给我进来，关上门。这叫做姿态，懂伐？没过门就低姿态，你叫我们芳芳以后怎么过日子呀？”
阿爸终究退后一步，乖乖掩上门。阿妈也坐下来，掰开手指头跟阿爸重复方案。
“方案一——假设他们愿意出婚房和车子，两家婚宴可以AA制。如果他们坚持芳芳和他们住一起，也就是不提供婚房的话呢？婚宴他们一定要全包，我们这边就算20桌。另外，芳芳怀孕在身，什么钻戒首饰啦一样不能少，另外二十万见面礼要给的吧。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
“明明是喜事，怎么说这种丧气话。”阿爸摊开两手似是质问阿妈，实则注意到女儿情绪黯淡的蔫在那里，示意阿妈少说两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