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钢强胸前中了那恶僧飞过来的盘子的击打,伤得不轻。当他跑到素膳房,喘息刚定,就觉得胸前疼得厉害,头上的汗珠子落了下来。他边换下身上充满污渍的衣裳,边在心里疾速思索着,往西北越过清水川,还有一段开阔地。他不晓得那一盘子伤得究竟有多重,能不能跑出去。思索了一阵,就让原跟王大旺的那个队员,带了一把枪,跟王大旺快速过河。他和留下的队员换了身干净衣裳,想趁乱离开寺院。膳房里的几个厨工见他除掉了小诸葛和恶僧,心里敬佩。得知他受了重伤,寺院又无合适的藏身之地,就牵出寺院的两匹马,催他俩乘马离开。怎奈刘钢强胸间疼痛,手里用不上劲,一时连那马也上不去了。一个厨工过来,返身上了马,让人扶刘钢强伏在他的身后,三个人骑着两匹马出了院门,往左上了去清水寨方向的大路。从寺院跑出来的游人还在路上奔跑,他们不敢停留,穿过稀疏的人流,快速向东南方向奔去。
他们没遇到麻烦,顺利离开了清水寨。那厨工好像知道该往哪里去,并不问身后的刘钢强,继续打马往前走。行了五六里路,涉水过了清水川,又行了一段路,远远望见了一处他们熟悉的村舍。
眼前的村舍是常家寨。常家寨那边有人赶着一挂驴车迎着他们走来,两匹快马行到驴车前,停了下来。刘钢强看见郑先生就坐在对面的驴车上,心里惊喜,就要下马。马上的厨工不让他动,一手扶着他,一边要翻下马来。车上郑子民和赶车的锁柱也看见了他们,锁柱赶紧跑过来扶刘钢强,郑子民也跳下车走了过来。刘钢强没等下了马,急切地问:“哎呀,怎在这里遇上师长和锁柱哥了?学生不恭,让老先生你俩看到我这个样子。”
锁柱一边扶他下马,一边说:“郑先生说,清水寨那边今日有大事。见等不来消息,就要和我一同出来,到河边看看。再等不来人,他还要过去看看。”
郑子民笑着走过来,见他身上有伤,关切地问道:“身上如何,事体不顺利?”
“让老师挂心。身上无大碍,事也顺利。”
“哦,好,你办了一件县长大人都办不了的大事!锁柱,你们乘马快去,请个先生,到我住的屋候着。我们坐车回去。”
锁柱和厨工骑马而去。郑子民和刘钢强坐了驴车,让那队员赶着车,慢悠悠往前走。坐在车上,刘钢强才仔细向郑子民报告了行动的情况。郑子民高兴地说:“你们干得漂亮!清水川特工委成立和县委恢复以来,你们立了头功,我要为你们请功!”说话中间,郑子民又告诉他,玲玲几个月前就到了常家寨,正好他们可以相聚了。刘钢强一阵欣喜。郑子民还是没告诉他,他的老爹刘喜贵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郑子民就让刘钢强住到他住的那间窑洞里。这里紧靠常家寨小学,又十分僻静,平时少有人去搅扰。锁柱请的先生刚刚进屋,郑子民和刘钢强也进了院子。先生看过刘钢强的前胸,为他开了熏洗和和外敷的膏药,又开了一副汤药。留了一大块田七,嘱托将田七研成粉末,与汤药一起腹用。锁柱关切地问:“先生,这伤要紧不要紧?”说着就掏钱往先生手里递。
八九先生推了推锁柱的手,笑着说:“伤得重了些。不过,还不甚要紧。”
锁柱见他说了个模棱两可的话,还是不放心。又见他不收看病的钱,心里更不踏实,急着往他手里塞钱,又问先生:“先生,真的不打紧?”
刘钢强也说道:“先生,看病不付钱,晚辈如何过得去。”
先生这才说道:“你锁柱说你这弟兄与人打架受了伤。真是那样,这钱要收,我手里也没那么多好药给他,你也不会着急让我来疗他。我看他这伤,即为重器所伤,没有过人的功力不会如此,有此功力的人恐不是良善之辈。这后生恐怕是个仗义的后生,这钱绝不能收。不过还好,没伤着脏器。静养些时日,短时间内不要劳力,不能伤气。”先生说过后告辞出来。
小诸葛和恶僧在餐桌前毙命,打斗声和枪声响起,两边禅房里吃饭的人都做了缩头乌龟。门外渐渐悄无声息了,爬到地下的,钻到桌子底下的,才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到门口探看外面的动静。待到看清外边确实平静了下来,那边禅房的一帮随从才一窝蜂进了这边的禅房。他们看到两个呼风唤雨的人暴死在地上,惊得灵魂出窍。田老二刚刚从地下爬起来,定了定神,顾不上全身上下污渍,也忘了头顶蓬乱,脸上油污,对手下人说道:“快派人往县城报告!怎么那么多保安一个都不见了?”
有人插了一句话:“谁晓得呢。兴许是追歹人去了。”
“追个屁!在跟前都不管用,人跑了还让你追上?让他们回来吧,守好家门要紧。”
田老二说话有气无力,全没了往日那种颐指气使的神态。说过后,踉跄出了寺院门。
两个时辰后,富川县城已知晓清水寨出了大事。靳常德急急忙忙到县府找到米科长,要见秦无为。米科长见他慌张的神态知道清水寨有了动静,就故意问他:“靳局长何得惊慌,又是哪个粮库被盗啦?”
“哎呀,好米科长,比粮库失盗要麻烦得多。清水寨又出大乱子。大白天,两个脚踩下去清水寨山摇地动的人物被人杀死啦!连保安也死一个伤一个,枪也被人夺走了。”
“哦呀,这么严重?是得报告县长。不过,上次你报告县长时说要全部警力开上去,县长说你让他唱失空马。这一次县长可没更多能力调动千军万马了。”
“我知道。”
米科长推开秦无为办公室的门,靳常德还没坐下来,急着说道:“嗨呀,秦县长,清水寨那边又出事了。小诸葛被人杀了。”
秦无为听了,心里猛然一惊,嘴里不由说了一句:“嗯。多行不义,便宜他了。”
“还有寺院的主持,两个人当场被人打死。保安一死一伤,被人夺去两支短枪,三支长杆子。”
秦无为听到此,心里惊异,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要不是米科长提醒,早先向驼城道打了报告,此次事件难辞其咎了。他的脑海里一时没了主意,思索了一阵,才说道:“杀人有目标,开枪有准头,抢了长短枪,干完事全跑了,这可不是一般匪众能干的。米科长,你说该如何处置?”
米科长知道他会问自己,就说道:“以属下愚见,其一,快速向驼城报告案情;其二,县府开议事会,通报案情。确定警察局派人勘察现场,县侦缉队协助侦查,县城和其他要害地方加强防备。”米科长心想着秦无为刚才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不吭不亢,说了一番意见。
“嗯,好吧。”
第二天,县城和清水寨的街巷贴出了****富川县委的告示:查清水寨诸有铭鱼肉乡里,欺压百姓,血债累累,天怒人怨。决定判处死刑。此布。1929年夏月。这布告和刘钢强留在禅房餐桌上的那张纸内容一样。又过了一天,同样的布告出现在其他镇寨的街巷。
玲玲猛然间听说钢强来到了她的身边,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不顾一切地跑出校门,跑进郑子民住的小院里,连门也没顾得敲,就推开了屋门。当她跑进屋里,看见她日思夜想的人真真切切地斜躺在眼前的土炕上,眼里的泪如决堤的水滚落了下来。她扑到他的身边,扶着他的臂膀哭出声来。刘钢强见玲玲推开门跑了过来,一阵惊喜,喊了声“玲玲”,就要翻身起来,见她扑过来就哭出声来,赶紧用手拍着她的双臂说:“哎哟哟,好玲玲,哥好好的。这不,咱见面了,咱笑着才对。哦,不哭了,不哭了。”说着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
玲玲擦了擦眼泪,带着哭声说:“人家担心着呢。让我瞧瞧,怎的啦?”
刘钢强笑着拉过她的双手说:“嗨哟,人们说我们玲玲甚磨难都闯过来了,可坚强呢。哥哥一点点皮肉伤就哭鼻子了。就是一个盘子飞过来,皮上看不出甚来,有些疼,过两天就好了。哥哥跑出去这么长时间,让妹妹作了难了。”
锁柱告诉她铁蛋回来的消息时,对他说,铁蛋受了伤,就住在隔壁郑先生的屋里。请先生看过了,先生让他静养着,不敢出力,不敢招了气。玲玲一听锁柱的话心里着了急,她不晓得他的伤有多重,抬腿就往门外跑。锁柱见她心急火燎,撵着她安抚了两句,又对她说,他爹的事先不要提起。她嘴里答应着,耳朵里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只急着快些看见他。这会儿听刘钢强若无其事地说话,倒觉得他身上也许不会有多大的事。她还是心里不踏实,一定要揭开衣裳看一眼。她用手轻轻地摸了摸那一片红肿的地方,才觉得也许真的不要紧,脸上舒展了些,露出了笑容:“哎,吓死人了。人家天天就等着盼着你回来。现在人回来了,可还挂了个彩。”
玲玲揪着的一颗心落了地,两个人拉起了家常。她向铁蛋哥说起了他出走后家里发生的一切。这时,她才想起锁柱安顿的话,让她过些时候再告诉他老爹暴亡的不幸遭遇,只得对他说:“我的老爹逼着要退婚,你爹推说出去寻儿子,躲到呼拉寨你妈妈那儿去了。也不晓得他们两个老人如今怎样。”刘钢强信以为真,只有叹息。
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玲玲天天守着钢强,陪他说话,为他熏洗伤处,煎汤喂药。先生过来看了几次,对他们说,后生伤不要紧了,没落下病根。众人的心才放了下来。
郑子民觉得刘钢强老爹的事该向他说明了,就对他说:“有几件事本该早些对你说,看你身子还没好利索,没及时告诉你。这些事有好事,也有你一时难以接受的坏事。好事呢,就是上级已决定对你记一次大功,并决定留你在清水川游击支队,不再回麟州了;坏事么,哎,我说了你可得刚强些。”
刘钢强不晓得郑子民说的坏事是何事,赶紧说道:“有甚坏事,师长但说无妨,学生会冷静对待的。”
这时,锁柱也在场,就接口说:“先生说了兄弟可要挺得住。”
玲玲知道他们要说甚事,双眼泪水已抛落了下来。刘钢强安慰着她说:“哦,哦,你看,老师还没说呢,泪蛋蛋就收不住了。”
郑子民看着他俩,心里有些不忍,只得说道:“嗨,这事再瞒着,对钢强晚辈就不公道了。为着你和玲玲娃的婚事,你那老爹离开寺前村已有多日。数月前清水寨出了粮库的案子,才知你爹就在清水寨,被恶保安拘禁暴打成伤,惨死在那里。”
刘钢强一听老爹暴死的噩耗,顿时五内俱焚,失声痛哭起来。玲玲扑到他身上,一同放声大哭。刘钢强边哭边呻吟着:“大大啊,儿不孝。儿让大大遭受了劫难,儿怎在世上为人啊。”
锁柱安慰着他。郑子民拍着他的胳膊说道:“哭吧。哭出来,不要窝在心里。玲玲娃也受了不少委屈。一对儿苦难娃。众人已为你大大收殓安葬了,过些日子再去为老人送几张纸。好在你钢强这次除了小诸葛,你大大地下有知,他该瞑目了。”
两个人痛哭了一阵,收了眼泪。刘刚强扶起玲玲,对她说:“哎,你还没进刘家门,让你跟着受委屈了。哥对不住你。”
锁柱即对他说:“众人原本说等你回来办过婚事再告诉你这事,谁想你受伤回来,一来婚事马上办不成,二来玲玲不愿意,说刘家有了难,得一同担着。不管甚时候对你说明,一同守过孝再办不迟。你兄弟以后得好好待她。”
他俩接受了眼前的现实。两个人出门去大路上划了个圆圈,遥对着清水寨方向,为刘喜贵烧了几张纸,深深地磕了几个头。刘钢强跪在地上悲伤地说着:“大大呀,儿不孝,害得你流落在外落了难。儿有千言万语,不知你还听见听不见。你为儿孤身一人留在河那边,儿一时还不能迎你回家转。儿只能在大路边为大大送一程,不晓得你如今在哪边。”
玲玲见刘钢强泪滚落,说得悲伤,不由得扶着他说道:“爹呀,玲玲也来陪铁蛋哥送你老一程。铁蛋哥已替爹爹和众人除了祸害爹爹的人,爹爹在那儿见到了他,一定要拉着他到阎王爷那儿把理评。让他在阴曹地府不安宁,永远不能转世再做人。”
通往清水寨方向的大路两旁,起伏不平的原野上已披上了绿装。远处清水川如一束青色飘带,漂落在大山和原野之间,或隐或现。旷野中刮起了阵风,从北边吹过来,将大路上的黄尘卷起,盘旋着缓缓往南移动。阵风吹到刘钢强在路边划了大圆圈的地方,沿着那大圆圈盘旋了一阵,升向半空,吹向远方。大路两旁的青苗随着阵风的吹动,一齐向南低下了头,仿佛陪伴着钢强和玲玲为刘喜贵哀伤致礼,又似乎是在为清水川饿毙的人们垂首送别。
玲玲望着那一股旋风升腾而去,惊奇地对刘钢强说:“铁蛋哥,你快看,快看。兴许是神灵显灵了,你大大一切都晓得了!”
刘钢强抬头望着远方,许久未动,也未说话。
原野上寂无声息,只有阵风吹打着田间的青苗,发出低沉的沙沙声响。阵风过后,他俩的耳际似乎听得山峁上有人哼着古老低沉的老调,唱起了一首新歌:
哎呦呦哎,
清水川的水哟,年复一年不停地流。
清水川的苦难啊,哪年哪月能到头?
官家财主把咱穷苦人害,有谁为咱报冤仇?
天上星星眨眼眼,漆黑的夜咱该往哪走?
哎,哎,哎,
人说是天地人间三界都一样,穷命的人就该把罪受。
有人说神仙皇帝靠不住,咱自个儿想法把自个儿救。
嗨,嗨,嗨哟哟,
神仙皇帝靠不住,咱自个儿想法把自个儿救。
哎哟哟哟哎,
神仙皇帝靠不住,咱苦难的日子总有头。
哎哟哟哟哎,
神仙皇帝靠不住,只有咱自己拨云见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