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在宅子里过了一晚。二日,是张家为老先人福山的日子。清水川这一片地方,头一天埋葬了老人,第二天家人要到坟上祭奠一回。祭奠的时候除过备办祭奠用品,还要多备些菜肴之类吃的东西和碗筷,在坟边分散给远近过往的行人和邻里的人们。祭奠后还有没分散出的吃食,也不能拿回去,要撒到坟的周围。这种祭奠当地人叫福山。吃过早饭,厨房已备好两担菜肴,盛在四只水桶里。五老汉过来招呼几个人担了两担菜肴,取了贡品和打过铜钱印的白麻烧纸、黄烧纸,大小麻炮,即往坟地走。张家大人娃娃,男人女眷或前或后,都往老先人的坟地走去。寨子里临近的人们也随着去坟地看张家福山,要紧的是要吃一口张家福山的菜肴。
张家的坟地在寨子外不远的一处缓坡地上。坟地背靠卧虎山,面对清水川,四周间或有高大的石柱矗立。石柱顶部雕刻着各不相同的鸟兽,柱身刻出万字或云水图,柱间有矮花墙相连。坟地遍栽松柏,彰显得一片苍翠。坟地里只埋葬着张家老祖宗父子两代人。张家老祖宗的坟头在坟地的正上方,张常氏入葬后,平静地躺在先她十多年躺在这里的张家老先人的右侧。此时,他们再不须看世间的阴晴圆缺,也不用闻子孙后代的悲欢离合,默默享受着后人的香火。他们的上方刚刚厚厚地覆了一层黄土,堆起了巨大的土冢,土冢的四周已用石条垒砌起不太高的圆形石墙。土冢前矗立起一块硕大的石碑,石碑上刻有显祖父母名讳字样和孙敬堂、敬轩、敬亭率子敬立及民国一十八年月字样。两位老先人的正下方就是庆生和福生的爷爷,已在这里平静地躺了有十年的光阴,一样堆着大土冢,土冢上已长满荒草。土冢前未立碑,只一处石台可供焚香和摆放祭奠品。他也许躺在那里感叹了多少年,他的子孙后代们没守住他们爷俩开创的家业,一个个做着让人担惊受怕的事。不晓得哪一个能平平安安,度此一生,百年后如自己一样,安安稳稳,在脚下这片地安卧,慰藉孤独惊魂。
坟地的下方已燃起一座足有一人高的炭火龙,两座坟头前已摆好了祭奠品。福生在老五爷的指点下,拿过一厚叠烧纸和焚香,分别在两座坟头前的碑台前上了香,点了烧纸,跪在碑前磕了三个头。同族张姓男人和祥生的娃德源、庆生的娃德润也跟着点了纸、磕了头。怀清也跟在后边磕了三个头,就和随同来帮忙的人点起了麻炮,在坟边响了一阵;又在坟边一角上了三炷香,点燃了些黄烧纸,意为敬奉过往的神仙,不要去打扰这里的亡灵。福山也就如此简单,如同逢节过年到先人坟地去上了一回坟。
女人们是不能进入坟地的。祥生妈妈和楚楚先后三人,还有吴张氏母女,六个张家的女眷在坟外望着坟头磕了一回头,就忙着为涌到坟前的众人们分散吃的东西。众人们吃过了四个桶里带来的东西,说了些吉祥的话就都散去。
祭奠过后,人群慢悠悠往寨子里返。五老汉和福生走在后边,五老汉问福生道:“唉,老先人的事算了结了。福生你是留两天呢,还是就要去啊?”
福生对五老汉说:“五爷,福生可是想留几天在家住住啊,只是放心不下二哥,我得赶回县城问个究竟。还有五爷说的事福生心里没数,回县城也得找人商量商量。吃过饭就想起身。”
七三五老汉知晓他一定急着要走,就说:“一准要走,就走吧。五爷已备了一挂车,我估摸着你二嫂和你那媳妇也要走,五爷去送你们。”
福生听老五爷要送他们,赶紧说:“哎呀,五爷,这可使不得。你老人家为这一摊子事已忙了多少时间了,也该稍稍丢个盹了。”
五老汉笑着说道:“嗨,福生,五爷也不是专去送你的。五爷昨儿对你说了,玲玲娃和她大大闹翻了,在家待下去要出事。昨儿夜里又闹了一仗,连家门也没进。这事也怪他大大,把娃往绝路上推,五爷想把她送到县城,避上几天,能寻个吃饭的营生了好办。一时寻不下,五爷再想出路。还有更要紧的事。闻局长说要在一些地方办义学。五爷想,咱张家寨就行。五爷对你大嫂说起这事,她立马就说,要办就办在宅子西头院子里。那么大的地方,空着也是空着,办起义学来还有了人气。有你嫂子的话,五爷就去对闻局长说,把这义学办在咱家门口,一定不比县城办得差。五爷就去见见闻局长,说说咱的想法。”
福生听老五爷这么说,心里高兴,就说:“五爷这么说,咱就一起走。让玲玲先住在我家,或是陪陪我二嫂。五爷办学的想法福生赞同,不过闻局长的想法福生还不晓得。闻局长准了,晚辈会全力促成的。”
五老汉笑着说道:“嗯,五爷晓得的。五爷也知道你待不住,早已备好了车,咱回去吃过饭就起身。”
五老汉套了一挂马车,庆生媳妇芳芳带着德润,福生媳妇芬芬抱着还在怀里的娃娃,榆生闺女玲玲,三个女人两个娃娃挤坐在马车上。福生牵出那匹马来,让五老汉骑,五老汉怎说也不骑,说他不惯骑马。又说福生手生,赶不好车。福生就只好牵着马和五老汉一同往前走。
福生牵着马走了一阵,五老汉一再要他骑马,对他说:“福生,这车坐的一车女人娃娃,不敢走快了。你骑了马快些前边走,早些到县城,问省一声庆生的情形,也免得这么多人心里老是悬着。”福生才骑上了马。
福生既骑在马上,就说了一声:“五爷,那侄孙不恭,就往前赶了。你们到后让媳妇安顿先歇了,我去找人说问个讯,说几句话就回来。”说过,催马往县城赶去。
福生心里着急,进了县城就直奔教育局。他推开闻树人办公室的门,闻树人正好在办公室。他见福生急急火火推门进来,起身让了座,边倒水边问道:“哎呀是福生啊。昨日去张家寨还没见你回去,怎今儿可赶到县城来了?回家去没?”
福生坐到墙边的一把椅子上,接过闻局长递过的茶杯,放在身边的茶几上,对闻局长说:“唉,昨日后晌从清水寨往回赶,紧赶慢赶,到家时已日落西山,只赶上今儿前晌福山,给老先人烧了几张纸。我在清水寨就听说学校这边出了事,二哥也没让回家,不晓得事体大不大。”
闻局长见福生说话中心情显得沉重,知他最挂心的是庆生的情形,不得不对他说了实情:“唉,你二哥被关已有两天了。这两****已去侦缉队询问和交涉了两回,也托了些人说合,想快些让把人放出来,可这件事还真有些纠葛麻烦。本来,学校的人无辜被打死,侦缉队不在理学校的人上了街也是箭在弦上的事。恰恰是侦缉队头一天上街维持秩序就出了事,学校的人一上街,县党部的人急了眼。他们拉不下那张脸来,要找学校的校长追责。张校长去后和他们理论了一阵,两边都在火头上,县党部就把张校长扣了一夜,没让回家。昨天我从张家寨回来,听说扣了人,就去侦缉队交涉,他们说只是想压压他的火气,并未说不放人。今日前晌我去南门外看望了一下那个死者的家人,再去找侦缉队时,他们的口气就变了,说有些事问清了再说。早上听人说,昨天晚上我去找他们之前,县城有人见阎少先请县党部的人吃饭。据说阎少先一直在私下查找冲砸盐厘局的幕后人,他怀疑是张校长指挥的那次行动。正赶上张校长被侦缉队滞留这个茬口,阎少先跳出来活动,肯定是想致张校长于死地。从侦缉队对我所言前后不一的情况看,侦缉队见钱眼开,在张校长身上多做文章是必然的了。”
庆生参与那次行动,福生是知道的。他不由着急问道:“那么,他们查出二哥参与了那次行动?”
闻树人见福生心里着急,继续说道:“嗨,据说侦缉队一直没停调查这件事,看来他们没查出甚真凭实据。还只是那天有人看见张校长在东街现场露过面,即便去过,也不能以为佐证,认定他就一定参与了行动。只是这两天又出了一个岔子。你那一位大哥去后套请亲戚,不晓得为甚还带了两个镖局的保镖,这两个保镖其实是侦缉队的眼线,大概是昨天回到县城。一回到县城就向侦缉队报告说,你们张家和常家,还有孙家,三家仨弟兄两年前在南方入了乱党,他们和口里的人看来都有联系,说不定还在暗中发展乱党。这么一来,你们兄弟二人可能都成了被怀疑的对象。如有这种怀疑,张校长正滞留在那里,就难说甚时候能解脱,估计你也将处在人家的暗中监视之中。好在你还没甚把柄被他们抓着,一时不会有危险,但须格外小心。”
福生做梦也没想到,他离开县城才过了两个夜晚,不足三个白天,这里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故。他恍如步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不知所之。闻树人看出了他的神情变化,顿了顿,就又对他说:“一定要把握住自己,不要乱了阵脚。据那边的人说,你二哥表现得很镇静,精神上没慌乱。你更需要一个好的状态,处变不惊才是。”
福生理了理自己的思绪,从慌乱中清醒过来,对闻局长说:“闻局长说得对。福生只是心里憋得慌,猛然间难以接受如此变化的现实。哦,我这次从清水寨郑先生那儿回来,还有一件事要报告闻局长。就是郑先生想先在清水寨办起一所学校来。”
闻树人知道他还有郑先生嘱托的事,就问:“哦?办学的事?这么快就有了想法?说说看。”
福生已镇定下来,就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郑先生刚去清水寨,还未安顿好住处,就对我说,让我送他回清水寨,实是想让我去看看那里的情况,为筹办一所学校做些准备。正好那天夜里秦县长一行人去了清水寨,就到郑先生家驻了一晚。过了一天,他让我赶往家去送上老先人一程,对我说,办学的事先缓一缓,要紧的是他要知晓我二哥的事解脱了没。还让我转告你,刘钢强的大大在清水寨被保安队扣住,关了一夜,昨天晌午时就殁了。先生的意思这个事暂不要向人提起,让我把刘钢强没过门的媳妇带出来安顿好。”说着就把玲玲的事对闻局长细说了一遍。
闻树人沉吟了一阵说:“哦,如此又多了个难题。你还没说办学的想法,要是再能办起一两所学校来,选个合适的地方安顿这娃也不是问题。”
福生就又说道:“在清水寨办学,福生还未及去和那里的人沟通,只是在返回时,县府米科长说,他猜想郑先生让我来,是为了办学的事。他和秦县长都说,郑先生为求办学事,奋斗几十年如一日,其精神令人敬佩。后米科长说,清水寨这里,暂时还不具备条件,难以成功。他怕拂了先生的一片苦心,让我选个时机,慢慢说动他。”
闻树人又问他:“那你的想法呢?”
福生说道:“依福生的想法,清水寨那边,找一两个人筹措着,不行了再说缓办。其他住人多,又不太分散的地方,当地又乐意上心的,先办起来。”
闻树人笑了笑说:“嗯,你想得不差。清水寨那里是个要紧的地方,只是要办起学校,难题不少。民国初,县里倡导各大乡镇办学,有几个镇办起来了,唯独清水寨没动静。郑先生是那里人,心有不甘。既不能拂了先生的一片苦心,也不可心里过急。当紧的是学校教员的事要筹划好,担心找不着太多的教师。”
福生见闻局长同意在别的地方先办起来,就说:“教师的事,福生想,实在不足时,咱可用高班带低班的法子,从认字开始。有条件了再开别的课目。”
闻树人哈哈大笑:“哈哈,你福生好像和几个人咬过耳朵了。我昨天可是见着你们那五老汉和常家寨的常锁柱了,这两个是一心想把学校拉到他们的寨子里,都说是有现成的地方,还愿意出人帮工,省了学校的日常开支。说当地也有一些教人三字经之类的先生,让他们来教初进学门的娃娃和大字不识几个的文盲,还是可行的。看来在这两个村寨先办起两所学校有了可能了啊。”
福生也笑了。他们好像全然忘记了刚才两个人的那些沉重话题加在他们身上的压力,心里燃起一种激情和完成一项前人未做过的事业的使命感。福生笑过一阵才说:“老五爷已和我一起来了,他说要来寻你说办学的事。路上他对我说,他和我大嫂已说好,就用宅子里西边空着的院子,有了老师就都齐备了。”
闻树人接过话对福生说:“常家寨你家那老亲戚常锁柱早你们一步,早上可就来了,正是为办学的事。说是他回去连夜找人商量过了,正式提申请来了。他也说常家寨常家的老宅如今没住一个人,虽说没你们张家那么整齐亮堂的一处庭院,却也有一排宽敞高大的窑洞,做些整拾修补就能用。看来你们这老亲戚两家还要争抢一番啊。”
福生高兴地问:“哦?常家姑舅哥倒早来过了?这可好啊,那咱就都办。常家寨又离清水寨不远,只十多里地,那里能办起来,清水寨还能不晓得?他们心动了,也就有人想办,郑先生的想法就好实现了。即便他们不办,有娃想上学,送到常家寨也不算远。”
两个人说得投机,谈得高兴。闻树人最后对福生说:“办义学的支用还是你家义兴号的那笔捐赠。其他商号也有,可不多,他们大概是在看我们还能不能再办起更多的学校来。办起两所来,其他地方就好办了。名字还叫义兴小学校,就交给你筹办,你就放心大胆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