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民和张福生送走了周大林和金铁伶,两个人带着不安和焦虑返回屋里。他俩说了一会儿话,正要入睡,猛一阵零乱的马蹄声和嘈杂声从院子外传进来,打破了这里的沉静。马蹄声和嘈杂声过后,随后有人在门外问道:“请问屋里可有人?”
听得有人叩门,郑子民心里一惊,心想这个时候有人找上门来,谁知是福是祸;福生更是一阵惶恐,以为或许是遇上了盗匪。两个人在昏暗的屋里交换了一下眼神,郑子民示意福生去开门。福生颤索着挪到门口对门外说:“门外是些做甚的人?黑灯瞎火的,有甚事呢?”
门外见屋里有人搭了声,说道:“老乡不用怕,我们是过路的,找不着店,想借一口水喝。”
郑子民听门外的说话声,不像有甚歹意,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福生也听得出门外人说话声和气,不像是打家劫舍的歹徒,心里的惊惧之感消退了大半,双手拉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
门外叫门的正是跟随秦无为到清水川来的米科长。他见面前那既不可阻盗贼,又不能挡风雨的木门向里拉开,探出一颗清瘦的头来,黑暗中觉得有些面熟,就往前迈了一步说:“我们是过路的。夜里敲门,搅扰了。这位老乡好生面熟,好似哪里见过。”
福生听他说话的声调酷似县府的米科长,又仔细看了他一眼,认出了他正是其人,一颗忐忑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急忙从门里走出来,连声说道:“哎呀呀,这不是米科长啊。怎这黑天打盹的,科长大人跑到这里来了?我是县城小学的张福生,不晓得科长驾临,失礼了。请进屋。只这茅棚草舍,科长可是如何进得呢。”说着就往屋里让人。
米科长听福生这么一说,十分惊异。也不管离得稍远些的秦无为,高兴地问道:“哦呀呀,你是张福生?嗨,正是张校董。这可巧了,怎能在此地碰到你呢。你怎住到这个地方呢?在此遇上校董,这可是我们一行人有福气啊!”
门里郑子民已听得明白,从门里走出来,笑着说:“啊呀,是米科长呀。米科长深夜造访,老叟惊恐不安啊!快请进屋吧。”
米科长见郑校长也在这里,又是一种兴奋,即说道:“嗨呀呀,是郑老先生啊。这可是无巧不成书啊。秦县长在路上还问道,郑先生是否就住在此地,此去说不定能会会郑先生呢。郑先生不辞而别,清早才离县城,要是我们夜晚就撞上他,说不定他该如何惊奇呢。这不,秦县长就在眼前呢。”说着赶紧扭过身去招呼秦无为。
站在院子中间的秦无为已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心中也是一阵惊异。见米科长转过身对他说“秦县长,这里可是郑先生的居所啊”,就抬脚往前走。只两三步已走到郑子民的面前。郑子民迎上前来,笑着说道:“嗨呀呀,秦县长深夜莅访草舍,郑某没想到啊。郑某已一介草民,才归此居处,得遇县长光临,不甚惶恐之至。”
秦无为也哈哈大笑道:“哎呀呀,郑先生,咱说好了你离开县城之前要知会秦某一声,却一个人不辞离去了。先生是虑及欠秦某一餐饭不好还,才悄然如此哦?可先生前脚走秦某后脚就赶来了,勿怪秦某唐突啊。这位是张——,哦,是张——校董。你怎也在这里啊,是送你们先生过来的吧?”
六五郑子民也大笑起来,边笑边往屋里让说:“嗨嗨,秦县长言重,郑某归隐之人,何得县长如此厚待。县长既临草舍,就到屋里说话。只山民此处却既无尚好茗茶可品,又少坐立之具可歇。只可席地盘腿,粗茶老碗,确是有所不恭啊。”
张福生也笑着和秦无为打了招呼。
郑子民和秦无为说话中,福生已转入屋内,将一盏煤油灯点亮。秦无为和米科长随着郑子民进了屋内。秦无为借着煤油灯的光亮,扫视了一眼屋内,只见破屋空空,除过一片薄石支成的石桌和福生收拾摆放好的一张破木凳外,别无长物。灶台上摆放的小砂锅里还有一些没吃完的稀饭,一张大土炕收拾得倒也干净,土炕上铺开了两条棕灰色的羊毛毡。秦无为一边随着郑子民的指引往大炕边走去,一边不由说道:“哎呀,想不到郑先生竟居于此种贫寒的所在。屋里仅只蓬铺一卷,膝下又少人侍奉。如此境况秦某此前竟不知,惭愧啊!”
郑子民让秦无为坐在大炕一边的羊毛毡上,笑着说:“初到尚未隔夜,一应用具还未及备办,让县长见笑。早些年郑家就居于此处,后来全家走了河套,只我一身割舍不了县城的差事,留了下来。这所院子久无人住,也就破败了。郑某此次归来,也是故土难忘。抑或家人从口外返回,抑或小住。一时而已,却也无妨。”
说话中间,郑子民坐在秦无为的对面。福生和米科长张罗着烧水沏茶。两个差人从外拿进来两个精制的木盒,递与米科长。米科长打开一个盒子,取出一件茶具和一小盒茶,对福生说,这里有茶和茶具。又打开另一个盒子,取出一些点心果品,放到秦无为和郑子民中间的破旧小木桌上,对郑子民说:“秦县长从县城走得甚急,未及用晚餐。备了些吃食,就一块儿用吧。”
秦无为见福生和米科长已摆好了茶水和点心,就说:“放马驰骋四五十里,腹中是早已饥馁。想必郑先生腹中也有用武之地,一起用些,才好说话。”说着推了推刚摆在郑子民面前已沏上茶的茶杯。
郑子民伸手护了护茶杯,以示接了茶,笑道:“嗨呀,秦县长深夜到此寒苦之地,还得自携茶品,却是难为了些啊。郑某想来,县长此行不仅是为察看老叟这一所破屋吧?”
米科长在两人面前又摆放了两个小吃碟,取出些点心放在吃碟里。秦无为推让了一阵,自己吃了起来。吃了些点心,又品了几口茶后才说:“郑先生也许已经知晓,今日午后秦某接到快报,此处一所粮库被歹人抢掠。秦某召集县府有关部门布置了任务后,就往这里赶了,想必我秦某人是第一个赶到此处之人了。秦某以为,县境出如此之大事,作为一县之长,当尽早亲临现场,澄清事件之原委,做出精准判断,才好适为处置。此其一。其二,就是有足够的时间探访到郑先生啊。秦某尝与郑先生一席谈,听得常人想不到,说不出之见解,令秦某在思索间路转峰回。此次察看事件就在郑先生所居左近处,哪能不聆听郑先生之见教?”
此时福生到屋外招呼那两个跟差,见跟差不肯进屋,又说此行预先并未知会清水寨镇,也未寻得客栈,兴许他俩这一夜只能在这院子里度过了,就去收拾打扫了一下旁边的一处破窑洞,将跟差安顿在窑洞里,和那两个人叙话。这边屋里只有郑子民和秦无为、米科长三个人。秦无为说过后,停顿了一下,品了一口茶,抬起头看了一眼米科长,又说了一句:“当然,米科长遇大事也有旁人不及之见地。只无如郑先生之耐人寻味。”
秦无为一席话将在座的两个人推到了云里雾里。郑子民心里想,这秦无为究竟卖的是甚关子,抢粮库事件刚刚发生,其事的发源开端,谁人所为,应还无有眉目,他要“见教”甚事?也许举棋之间,还有他虑。米科长心里想,秦县长自到富川县,其处人断事向以居高临下,夺人先声,只决断此事气短调低。粮库失事,警察局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却未责靳常德,从午后起对自己又客气有加,推崇赞许。似见他心存疑虑,想着某种心事。两个人想了一阵,郑子民接口说道:“秦县长过誉了。郑某乃退隐之人,闭门塞听,哪里能口出见教之语。此次盗抢粮库之事,郑某更是不及路人之见闻。妄言则犹曹孟德雾天里乱箭射草船啊。”
米科长是个细心人,知道秦无为在粮库被盗抢这件事上,有未吐出口的思虑。见郑子民如此说,就猜度他也许是过谦,更或是要探晓此时秦无为心底的真实想法。他大着胆子插了话:“先生过谦了。清水寨粮库被盗抢,所失粮米,其在数十石上下,虽不甚多,然在县城震动却大,要紧的是不要再出事端。如何掌控局面,恰不是一件易事。先生既非局中人,自能料得方方面面,观得其中的利弊得失。因此,听先生之言于县长掌控局面,自当不无裨益。”
秦无为没有说话。郑子民听得出来,这是米科长替秦无为说了他不愿说出口的话。显然,秦无为想的是此次事件的处置将会带来何种结果,他能不能把握住富川县的局势,会不会因此而走前任的老路。在郑子民观来,以秦无为数月间之所为,当比此前几任县令和知县要有些良知。劝导他慎用武力,以免无辜百姓遭涂炭,也许有可能。想到此,他就又说道:“郑某以为,秦县长莅任富川县之职,在为官之道,却不是时候。富川县本贫瘠甚甚,又遭千里赤地的大灾,百姓生命不保,饿殍随处,为官者何能坐得踏实自在?当此之时,或以民生为要务,争得大众喘息活命之机会;或与当道者一起,视民生于不顾,见饥殍而不管,食利而不让,堵了百姓的生路。我观秦县长不为后者。一如清算李家私吞公款利银事,一如逼城中大户开仓放赈事,一如迫王团长低头认错事。虽不能算尽善尽美,终不与其沆瀣一气,令人敬佩。当此之时,县长虑及有人借题发端,生出事来。此种情形不是不可能发生,是一定要发生。既一定会发生,县长也许会想,当初何必。可不如此,或许县城早生其他祸端。其时,仍将有人借端发难,或逼你缩步,或说上峰换马,以此郑某说此时此官坐得不自在。既是如此,当泰然处之,不必过多虑它是凶是吉。所谓为将帅者处乱不惊,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二位说,是亦不是?”
秦无为听郑子民一席话,正如猜着了自己的心中所想,却没见他再往下说,不知他有何主意,此时又不知该如何再问他。米科长听了郑子民这一番话,以为是因三人在场,虚与委蛇。他又想,秦无为和他在此久留,话终了歇息之地还无着落,就说了声:“恐怕这一晚要搅扰先生了,不知先生的旧窑洞能容得那两个差人一宿?”郑先生就说:“县长不嫌郑某此处蚊多虱子咬,有蚊虱来袭时,只得兵分两路,就有人为郑某减了负担,何言搅扰。那边也就由他们自便吧。”三个人笑了一阵,米科长即推门出了屋。秦无为见米科长离开,这才说道:“惭愧,惭愧。秦某履县职日短。既不能解民生之困,更无力消陈年积弊。于此中恰如兽困,莫如于疆场之间痛快淋漓啊!”
郑子民哈哈笑了一回说:“闭目时似有刀光剑影,睁眼间却只见笑逐颜开。空磨就峰枪利箭,不知射将何处。”
秦无为不由说道:“先生取笑了。”
郑子民又说道:“郑某焉敢。说远了啊,言归正传。当下之机,在县长为如何处置眼前之事。以郑某反观,此种事端,说大则大,说小即小。以大而论,正是有人所需的。大则责重。或为失察,或为懈怠已在先。即县长倾力查办,可有把握缉得真凶?如旷日持久,则授人以柄在后。以小而言,是县长当下所望的。小则责小。纵横数百里荒困之野,陈积多少代沉疴旧病,何以苛求县长任内完全禁绝。”
秦无为听得明白,郑子民说了这一番,其意只四字:大事化小。此时他脑海里又掠过一种疑虑,面前的这位老者于盗抢之徒究竟有何种瓜葛,究竟在为谁游说?想到此,他心中一阵不快。郑子民说过后又喝了一口茶,抬眼之间,他已察觉到了秦无为的神情变化,只淡淡一笑。秦无为一阵不快后又思,我且再问他一回,看他还有何等话语。就又说:“听先生所言,此事当大事化小。然盗抢之事已坐实,库中所存粮已尽失,其数有案,何得消去?清水川富户借库存粮亦已不存,众人发难,何能掩口?县城之内恐已上下皆晓,怕是消不掉,掩不住啊。如此或拖人入泥沼中。”
郑子民又是一笑:“虑郑某此议谋县长?”
秦无为听他如此说,知他察出自己脸上带出愠色,言不由衷说道:“哦,秦某绝无此意。只如此行来,恐难收拾。”
郑子民这才又说道:“县长心存疑虑亦当自然。郑某听说,库中存粮,多为富户借库所存,县长刚刚言中亦已证实。此处富户看中县库存粮既比自家存储安妥,又省心省力,绝不会轻言放弃。而县长则可因借库存粮,库门洞开,让人尽窥其中,以致招此不测。不然,则由他们担了损失,今后事还可商讨。”
郑子民说到此处,秦无为大为惊异。他没有料到郑先生处此茅屋中,竟能走出如此一步妙棋。他正思虑不只公家损失了的要对上峰有交代,地方富绅也将发难,尚无良策应对,想不到在郑先生眼里竟如此轻松。他脸上放出光来,没待郑先生把话说完,赶紧说道:“嗨呀呀,郑先生啊,此一言才是点睛之处啊。秦某此一回夜访先生没有白来。本以为山穷水尽,却原来柳暗花明。以先生之行之,为万全之策。秦某刚有失礼,切莫于心。”
米科长去了一阵,和福生一起推门进来,见他二人说得正投机,秦无为的脸上一扫笼罩了半天的阴霾,不晓得郑先生为他开了何种良药妙方。米科长走到炕边,将从马鞍上取下来的一块羊毛线织成的线毯递给秦无为,对他俩说:“夜已深了,县长和先生该歇息了吧。”
秦无为并无睡意,即笑着说道:“秦某本有倦意,已被先生一扫到云外了。不知先生可困倦?”
郑子民也笑了笑说:“郑某年迈,无需多少觉。再说,县长不寐,郑某要是把眼闭上了,县长以为郑某可在睡中谋算甚事呢。”说毕,两个人相视大笑。
福生在炉子里添了些炭,又为他二人换了一回茶。两个人不知夜阑,推杯用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