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守粮库的团丁早上被换班的从被窝里叫醒来,才知晓粮库库房四门大开,库房内外已唱了空城计,几十石粮米不翼而飞。值夜团丁惊得魂飞天际,不知如何是好。领班团勇见出了如此大祸,几个值守的人竟昏入睡梦中,浑然不晓,怒从心起,将守夜团丁拳打脚踢一番,指娘叫老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出过气后才派了白天值守的两个团丁带一个值夜的,三个人往县城去报告;领班自带人往清水寨镇所报告;留了两团丁看护留下的守夜团丁,听候发落。
前往县城报告的三个团丁行到半路中,那随从的守夜团丁心想闯上如此大祸,铁定要吃官司,定成渎职重罪,就借路上出恭方便之机,逃跑脱身。那两个等他方便多时,不见归来。再去催看,人已走脱。寻觅了一阵,不见踪迹,只得由他而去。待他俩行到县城,已腹中辘辘,精疲力竭。再看此时日头已偏西,不敢稍歇,拖着重腿,直往县府大门而来。
两个团丁愣头愣脑就去闯县府的大门,守门的哪里让他进去。这两个心里着急,只得连声大喊起来:“我们是清水寨守粮库的。粮库被土匪抢光了,快些让我进去报告!”可任你吼叫,门口就是不让进,叫他俩往警察局报告去。
这里两下争执不下,却早已惊动了院子里边的人。书秘科米科长也听到了门口的呼喊声,从屋里出来,走到大门口,询问有何情况。当他听来人说粮库被抢,心中猛一惊,赶紧说:“你们不要争执了,你二人随我来。”说过就带这两个团丁快步进了县府后院。
米科长带俩团丁进了一间屋,仔细问过粮库被抢的情形,让人安顿他俩不要离开,出了屋门就往秦无为的办公室来。他走到秦无为的办公室门前,正要推门,却见靳常德风风火火走来,将他喊定,称有要情禀报县长。
米科长见靳常德惊慌失措的样子,知道他已得了粮库被抢的消息,却故作惊讶问道:“哎呀,靳大局长,大白天日,有甚样胆大的鬼把你的大驾惊恐了……”
没待米科长说完一句话,靳常德急着打断了他的话道:“嗨,科长大人,没取笑的工夫了。不得了了,火上了房了!赶紧要见县长。驻清水寨的警员快马来禀报,粮库让人抢了个精光!”
米科长见他心急上火,却也不敢怠慢他,边推开县长办公室的门,边又奚落他说:“哦,那可不得了,怪道局长大人如此落魄呢。你且稍候,待我去禀报一声。”
米科长推开县长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靳常德却不敢造次,立在门外等候。
米科长进了秦无为的办公室,见秦无为坐在办公桌后边品茶,脸上露出一丝快意。他没敢多想,单刀直入,向秦无为说道:“清水仓夜里被抢掠,警局靳局长来向县长禀报,现正在门外候着。”
六三秦无为这日神清气爽,正为近几天的几件事办得痛快而得意。其一是逼得李、阎两家大户不得不按那日望水楼饭桌上放出的话,各出了二十石的赈粮归了义仓,由柴会长调配,开仓放赈。县城富户见李、阎两户出了血,不敢不有所表示。据柴孝仁讲,县城饥荒大抵能度得过去了。其二是县财政入不敷出,亏空缺口之事峰回路转,已有了解决的一线希望。惠德钱庄的掌柜那日说出县库银存放有贴水未付之事,不经意间把李进财出卖了后,挨了李进财一顿臭骂。这惠德钱庄本有李家的股份,钱庄掌柜拂了东家的意愿,遭东家的训斥和责骂自在情理之中。可这惠徳钱庄的掌柜却心里窝火,以为生意之道当以诚信为先,德字当头,不该得那不义之财。遭李进财斥责后,在行中人面前大倒苦水,对人言道,钱庄接了县库的存银,按例付贴水是预先和李家商定好的假账。有人来查了,就声言贴水未付,另账记录,按例付一笔贴水;没人查核,就没这回事,连贴水也不付。实际是县库库银都以二分的高利放出去,单列了账。有时李家的生意急用钱,钱庄进多少划出多少,都由李家单独支配。这库银的收利全都归了李家,好心为他掩了丑,却挨了冤大头。钱庄掌柜揭了李家的底,钱庄的股东们很快就都知晓。他们和李进财较上了劲,要李进财把历年单列账经营的这笔钱的得利全部算清,不能独吞。此事传到秦无为耳中,他不禁大为惊异。原来这库银竟被李家做了钱庄的常年资本,赚了一大笔的黑心钱。他没想到精于此道的当任县长竟被厘税局长和钱庄坐堂掌柜两个人耍了。他正思谋合计,这笔利银既未入钱庄的账,就该如数追缴入库。他思量着,如何从李家囊中全数取回这一笔利钱,填补眼下财政亏欠,并制了这地头蛇。
秦无为正在心里兴奋,原以为米科长还会报告更好的消息,不料想米科长却报告说粮库被抢,冒出了惊天的大乱子。米科长的话像是在他的头顶上浇了一桶冰冷刺骨的冷水,惊得不知所以,刚才的兴奋心情霎时间已杳无踪迹。
秦无为半晌才从惊异中回过神来,脑海里反复思索着一个疑问,这清水寨怎么如此多事,前两天来急报说饥民暴动,刚刚平息,未过三天,又闹出大乱子。他未及多言,只从紧闭着的双唇蹦间吐出几个单音:“让——他——进——来。”
米科长并没有注意到秦无为的神情变化,转身岀门去让靳常德进来。
米科长让靳常德在门外等候,他进县长办公室,只和秦无为说了一句话,靳常德却觉得米科长进去了很长时间,一时间抓耳挠腮,心急火燎,忍耐不得。他这会儿正在胡思乱想。一忽儿想,那粮库墙高门厚,固似城堡,上百石的粮米竟无声无息被盗抢了,难道出了土行孙不成?一忽儿又想,既然快马来报,应当是真的。既是真的,在自己的治下捅出了惊天的乱子,躲不过会拿他问责。待米科长推门出来,让他进去,他木然应了一声,吹了一口气,跟着米科长跨进秦无为的办公室的门。他往前走着,好像这个地方他从来没来过,感觉十分陌生。忽然间,又似眼前站立着两排衙役,一阵“升——堂,哦——”的呐喊声在耳边回响。他不晓得今日秦无为会如何和他说话,是大发雷霆,一顿责骂?还是不温不愠,柔中带刺,步步紧逼的问话?他觉得可怕的是后者。他不着天地般胡乱猜想着,默然坐到他通常坐过的椅子上。
米科长让他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沏上一杯茶,照例准备退出去。秦无为这时已恢复了平静,从办公桌后边的椅子边站起来,一边招呼了一声靳常德,一边又让米科长一边坐下,不要走。他见靳常德拘谨地坐下,双目低垂,全然失去了往日趾高气扬的架势,已忘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心中暗暗发笑。他一边又坐回到身后的椅子上,一边带着微笑问道:“哎呀,靳局长今日有何事,要找秦某说话。看起来神色不甚好啊。”
靳常德端过米科长为他沏好的茶,似想品一口,揭开杯盖审视了一阵,又把茶杯盖好,放在桌子上。听得秦无为问他,这才抬起头来,说道:“唉,属下无能,防范不力。刚刚快马报告,清水仓夜里遭匪人抢劫,上百石粮,颗粒不留,全数被抢光了。”
秦无为刚刚已听米科长说过,这时已不再觉得新奇。他却装做不知,故作惊讶,站起身来问道:“你说什么,粮库被抢了?怎么抢的,粮库是纸糊的呢,还是守库的开门揖盗的呢?百石粮米悉数运出粮库,怎么运走的?”
靳常德见县长头一句话就打了警察局的板子,正要回话,米科长插话说:“刚刚守库两个团丁也到县府报告,粮库被抢,消息确实。库内存官粮二三十石,为精粮。另代存当地几个富户人家原粮有百十担上下。精粮和原粮,折合原粮总数约在二百担上下。究竟存放多少,应待查实。”
靳常德不敢怠慢,接着米科长的话说道:“据来人报称,夜来后半夜,强人越墙进了粮库,施药熏倒了库内职守人员,开了库门,涌入上百匪众,一哄而上,将库内存粮尽数抢掠。”
秦无为哼了一声说:“嗯,这么说有人看到了抢粮的过程了。既是后半夜发生的事,这清水寨距县城区区五十里路,你手下的快马却姗姗来迟啊。靳局长,事到如此地步,下一步你该如何处置?”
靳常德额头上冒岀了冷汗,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县长的问话,迟疑了一阵说道:“属下愚,愿听县长调派。县城现有五十多名警察,都可调往靖乱。”
秦无为笑了笑:“你靳局长今日可是尽失以往气势夺人的山城大局长的风度啊!你区区五十多人开赴前线去对阵啊,你晓得敌手在哪里,你以为他们正摆开阵势向你叫阵呢?若果真将县城的警察尽数开调出去了,这座小山城可不就要唱失空马了啊。”
靳常德听得岀秦无为不满意他的回答,可没听懂他后边说的话的意思。米科长听得明白,插话说道:“秦县长,依属下愚见,清水寨不能不派人去勘察和调查,县城也得加强戒备。不如抽调县党部侦缉队的人和警察配合维护县城警戒,请驻守城北的王团长移驻清水寨,震慑北地不要再弄出乱子来。”
秦无为听了米科长的话,心里赞同。他早就想把这些军人打发得远些,免得城里人怨声不绝,只是没个由头。此时让他移驻北地,料想王团长无法拒绝,正是一步一石二鸟的妙棋。秦无为沉吟了一阵,对米科长说:“如此你去派几个人通知有关各方尽速到此议事。另请守军王团长也到会议事。”
米科长应了一声,出了办公室的门。这时屋里只剩下秦无为和靳常德两个人。秦无为看了一眼靳常德,换了一种口气对他说:“这个时候需要的是打起精神来,你一副娘娘脸,还能带人?当然,一会儿议事的时候,你可以说你的人马全开过去了,人手不足,难以应付局面,对外也以为你的人悉数开往清水寨。县城还要加强戒备,可由侦缉队上街增加些力量。你的人分一部分派其他九镇,了解一下各镇有何情形,了解过后即刻返回县城加强县城的戒备。尤其其他三仓须加强守护。”
靳常德听得秦无为的话比刚才要顺耳得多,又听他竟学会了用当地惯用的一句话挖苦他,他觉得秦无为没有依这件事大做文章,也没有要和他过不去的意思。他的一颗心稍稍定了下来,随即说道:“属下明白了,就依县长吩咐。属下是否先去安排一下再返回参会?”
“去吧。”
靳常德离开秦无为的办公室,急匆匆返回警察局,布置县城所有警察紧急集合,出北门往北行进。特意关照领队的,路过观音庙王团长的驻地时,把声势弄得大些。
安排过后,靳常德返回县府,找到米科长,将清水寨粮库的两个团丁带走,交给随来的人,让带回警察局询问情况。
靳常德办妥了两件事,正好米科长派出人通知到秦无为办公室议事的人员都已到齐,他这时已恢复了常态,不慌不忙进了秦无为的办公室。
秦无为待大家坐好,开门见山说道:“今日请各方面的人来,是要向大家通报一件事。清水仓昨夜被匪人抢掠,警察局接到案情后已派人前往出事地勘察情况并维持秩序。”接着就让靳常德说明被抢情形。
靳常德这时已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说:“中午时分,接到快马来报,清水仓被强人抢掠。匪人越墙入库,熏倒守库团丁,开门放入匪众上百,开仓掠走官粮几近二十石。接报后警局已派员前往勘察,大批警员也已出发,弹压地面,以免再出事端。只警局警力有限,全员出动,仅三五十人。清水寨地方荒野,又处边塞地方,这点人力,如杯水泼在沙丘之中,很难保证不再出事。另县城本警员不多,抽调后维持城内安全已无几人。当下之计,恳请县长全盘考量,统同计议,决定这点力量着重往哪里安排。”
秦无为对靳常德的这一席话还表满意,就说:“哦,好啦。靳局长对那里的情形还不甚清楚。秦某也不甚清楚,只是那里已先后派来两拨人报告,被抢是真实的了,详细情形待后再说吧。如此突发事件,警局力量不足尚在情理之中。尤此地两三天前还报称有饥民作乱,刚刚又报说当地保安队已平息事态,却又接报说粮库被抢。看来此地麻烦甚多,须集县之力从速解决。我意其一,靳局长迅及率队往清水川侦缉此案;其二,县城不能唱空城计,请县党部商饬侦缉队上街协助维持治安;其三,拟请王团长部移驻清水寨,增强那里的震慑力量;其四,王团长的人马和警察局的警察到清水寨后,王团长着重驻守河口要道,构成弹压之势,警察局着眼寻勘盗匪线索,缉拿匪人。务请这三个方面协力同心,办好此事。”
大家都以为当此时刻,县长的处置是妥帖的。只王团长以为移驻之事尚得上峰许可,费时日,耽误事。不若由他们协助维持县城治安,县里集中力量弹压清水寨事端。还是靳常徳说道,让王团长去清水寨,警局去的人就都放心了,王团长就不必客气了。出发的时间紧,快马加鞭去请批文,同时以操练的名义出发。批文回来自不必说。万一不准,返回驻地,结束操练就是了。王团长此时无话可说,不情愿地应了移驻事。
秦无为见王团长应了移驻的事,心中自然高兴,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和请大家尽心尽力的勉励话就结束了议事的会。待众人散去,他一个人在屋里踱起了方步。他想着,此事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到驼城道去,驼城道尹听了此事会如何处置?该如何向道尹通禀,何时通禀?这时他猛然想到了一个人。他想起郑校长请辞退隐时对他说的话,“民不聊生,或为饿殍,必生祸乱”。也许今日此举恰是面对着一群近乎饿殍的人。可不如此举,当有何法应付眼前的事态?他刚刚才听闻局长说郑校长日内刚刚离开县城,回了清水寨。不若就此机会,借实地査看粮库被抢之名,再会一会这位神秘的老人,寻找出其中一些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