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巧从中院出来,沿着往浪花渡去的小道一路小跑,已站到了黄河边的悬崖上。她怀着满腹的冤怨从这里往下怅望,只见脚下的黄河由东北向西南在不停歇地流淌。浪花渡渡口就在脚下,渡口上偶有往来渡河的小木船在水中漂泊。浪花渡以下的这一段河水这阵儿却舒缓着身躯,平静得出奇,既没有夏秋之交的汹涌澎湃的浪淘,又少了往日那浊浪排空令人震撼的呼喊。好像这世间没有任何不平的事发生,没有任何不平需要向它倾诉。再往西南,能隐隐看得见静心庵隐现在远处的一片绿荫之中,给人以恬静和神秘之感,只远远望见那平缓下泻的河水在靠近静心庵的地方时不时翻滚起一阵阵浪花。隐隐间,能看到大河中有突兀的巨石时或浮上水面,任大浪击打着它那坚韧的身躯;时又沉入水中,托起一阵又一阵的浪淘。
也许是这里还看不到远处河水中乱石如刀插剑立之状,未领略到那令人惊魂震怵之感。巧巧站在那里,像要独闯诸葛孔明的石人阵,显得那么平静和自信。她站立在那里,望着眼前的一切,想要呼喊一声,却怎么也张不开口。她竭力回忆着,这身后的一片土地还有多少让她依恋的地方。她想到数年之前她和喜喜哥那两小无猜的时光和双方父母亲口许亲时的欣喜之情,可如今已变成令人心碎的记忆。她想到了韩家,虽说是非心所愿,总算过了几天安稳平静的日子,可如今依然是一去不返了。她想到她的小宝贝,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晓不晓得他来到这世间还仅只百天,他的妈妈就要离他而去,在他的幼小的心灵里,会不会留下对妈妈的一点记忆。这也许是她唯一的牵挂,唯一不能割舍的痛苦。
她怅望着远方,山色苍茫之间,空无一物,只隐约觉得远方有人喊着山曲,声音忽高忽低,飘过耳际。她侧转了身,似乎看见河对面的山坡上有人放羊,这是那放羊的后生在唱山曲。她被远处传来的歌声吸引了,不由侧耳听了起来。她想听完这最后一曲歌再离开这个世界。
哎哟哟,哥哥想你咧哟,
白天想你哟,东山的日头往西偏,
哥哥忘了三顿饭。
夜里想你哟,躺在炕上盼天明,
不晓得哪天能见上妹妹的面,
哎哟哟,妹妹想你咧哟,
前晌想你哟,妹妹做好了扁食(饺子)等你来,
没徐顾下了一锅山野野蛋。
后晌想你哟,跑上那山梁梁把哥哥瞭,
瞭不见哥哥的人影儿,冷风吹得人心烦乱。
六十哎哟哟,哥哥想你咧哟,
有心去把妹妹瞧一眼,
只怕你妈妈放了黄狗往出窜,
还有你大大提了烟袋锅,
隔着院门把人撵断(撵)。
哎哟哟,妹妹想你咧哟,
妹妹想你暗伤心,
怨只怨老天不遂人的愿,
活生生要把咱二人来拆散。
怕只怕妹妹今后成了人家的人,
咱二人无缘再见面。
这歌声从黄河那边飘过来,飘飘荡荡,在山谷间回响,发出粗犷的低吟,渐渐消失于流淌的河水之中。
猛然间,巧巧听得身后一片嘈杂的声响,有人在大声呼喊着:“巧巧,巧巧啊,你可要想开些。你不能走那条路啊!”“巧巧,快回去。转过身来,咱回去,回去啊!毛蛋蛋还等着你喂奶哩。”
巧巧扭回身看了一眼,见不远处两三个年轻后生呼喊着正向这边跑来。后边稍远一些,跟着跑来的几个女人和年轻后生拉开了距离。年轻后生呼喊着,见巧巧转了转身,知道她已听到了人们的喊声,就放慢了脚步,等后边的女人们赶上来后再劝她。巧巧这时猛然从回味那跌宕起伏的山曲中惊醒。她再仔细一听,耳际再也没有那摄人心魄的歌声回旋,只有一阵阵呼喊和奔跑的杂乱响声传递过来。她转过身来,面对着奔流不息的黄河,心底发出一声最后的哀叹:大河的流水啊,你等等我啊!你是我巧巧的最终归宿了。也许只有你才能荡涤洒泼在我身上的污泥浊水,还我一身清白!
随着这心底的一声呐喊,她的身子往前一跃,朝着大河跳了下去。
追到黄河边的人们就要跑到她跟前,似乎伸过手去就能把她拉回来,却猛然间见她纵身离开原地,闪出了人们的视线,他们惊呆了。慌乱的人群一齐拥到悬崖边,眼看着一个真切的身躯迅速向下跌落,就要被冰冷的河水吞噬,有的双腿在颤动,有的惊叫了起来:“哎呀,不好了,快救人呀!”“哎,不得了了,有人落水了,救人呐!”这喊声飞向谷底,在大山之间震荡着。
跟在追赶的人群后边的张榆生不情愿地往前挪着脚步,和前边的人们已拉开了一大段距离。他从远处已望得见他熟悉的女儿的背影,心里正埋怨巧巧如此多事,平添了这么多烦乱,却传来了前边众人的呼救声。再一看,眼前刚刚还在的女儿的身影,已消失了。他瞪大双眼,反复快速搜寻,竟再也没在他的眼前闪过。他感到一阵眩晕,身子瘫软,如一堆烂泥,倒卧到黄土地上。
悬崖脚下的浪花渡渡口边,一叶小舟刚刚靠了岸。船上的渡客才从船板上走下来,就听见渡口下水处突兀的崖上传来人们杂乱的呼喊声。他们顺着呼喊声扫视了一眼悬崖处,只见悬崖上方站着一排男女仍在不停呼喊,悬崖下方落水的人已坠落在水中,被水浪推滚着,就要沉入水底。急切之中有人赶紧回头对小船上的艄公喊道:“船家,快救人呀!有人跳河了。”“快救人!”
小舟上的艄公正是黑狗头。他本是从浪花渡向富川县城做放船生意的。这几日没有放船的活,他觉得闲得慌,就撑起船在大河两岸间摆渡拉客。刚才他船行在河中时,就已看到前边的悬崖边上站着一位女娘,低首眺望着大河上下,良久不动。他心底里在嘲笑,不晓得这又是哪里来的河客,大概正在那里揣测,过一会儿她是立着下去呢,还是躺卧着下去了呢。黑狗头已见过多少个傻呆呆站在那里的人,无不是在那个地方呆立许久。之后,有的悄然离去,有的竟自跳了下来。跳下来的人,有的似乎胆壮气盛,纵身跃了起来,直立着就钻入了水中;有的却似半空里拋落了东西,落水后随着浊浪翻腾,被卷入水底。可无论怎个样子落水,却似乎没有生还的。黑狗头正在兴灾乐祸,待到人们呼喊他去救人时,他仍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道:“唉,人家要去寻死呢,你可救的个甚。她那上头一步跳了出去,天王老爷也拉不回来了。”他一边在幸灾乐祸,一边抬头望着悬崖那头,只见她身子飞起在半空,竟毫无怯懦地跳了下来。黑狗头惊异起来,这女娘倒真是好胆量,居然在这个时候还能飞起身子,在半空里摆了如此美妙的模样,可惜了,可惜了。他突然间动了恻隐之心,觉得该去救捞她一下。
黑狗头猛然间有去救捞的想法,却未细想和顾及这浪花飞瀑的凶险,顺手操起船边的一把斧头,就将那固定小船的缆绳砍断,用手中的竹竿猛地撑着小船离开岸边。小船脱离了缆绳的羁绊,借助河水的推动,转眼间就离开渡口,向浊浪翻滚、巨石林立的浪花飞瀑中心漂去。黑狗头自恃对这一带河道哪里能行船,哪里有巨石,如数掌上五指。凭借一手娴熟的技艺,用一根竹竿,将那一叶小舟拨弄于浪淘中间。
巧巧从悬崖上跳了下来,跌落河水中,随着水浪的冲击,只一会儿的工夫,就被冲向远处。随着河水渐次湍急起来,她一会儿被举到浪尖头上,露出水面;一会儿又被浪花卷入水中。黑狗头在小船上隐约地看见前方右侧不远的水中落水的人时隐时现,他的小船不敢向那边靠近,又赶不到她的前边,只有顺着河道向下漂流。眼看着再往前,就是恶浪翻滚的跌水飞瀑,黑狗头正要举起竹竿小心翼翼从这里向下放船,通过前面的鬼门关,却见那边一个大浪,将落水人又举出浪尖,重重地摔到大浪中间的一处巨石之上,一动不动了。他见此情景,急切之中,即弃了小船,跳入水中,借着水势,向那边的巨石靠近。
黑狗头用了些气力,爬到巨石上。他扶着巨石,扫视了一眼四周的水浪和浪花中突兀的乱石,心里不由有一种惊怵之感袭来。他虽然从这鬼门关穿行不是头一次,可今日从这孤立的石渚之上望去,犹如陆伯言陷入八阵图中,仍觉刀剑林立,寻不得归路。他稳住神情,翻看了一眼半个身子斜躺在水中的人,隐约间有些面熟。仔细一想,才想起这是年年庙会上卖羊杂碎的那韩家的媳妇。他“哦吁”了一声,脑子里还没忘回想着从前庙会上闲逛时总要去瞅一眼她那一张迷人的笑脸和诱人的身姿,这时她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却是令人惋惜。他试了试她的鼻息,好似还有一丝气息,只是全身上下都不能动,与死无异。他歇了歇神,觉得自己的身子已冷得哆哆嗦嗦,心里说道,既已如此,好人做到底吧,也就看你的造化了。他看了一眼翻滚的浪头,重又跳入浪中,把巧巧拖入水中,一只手拉住她,一只手在水中划动,双脚踩着浪头,从跌水飞瀑处落下。
此时正是大河以上雨稀水淡的季节,河里水流正少,跌水飞瀑处浪淘并不算汹涌异常。黑狗头拉着巧巧在大浪跌落到低处的瞬间,双脚猛一用力,踩着跌浪离开浪底的旋涡深潭,向一侧的平缓处冲去。此时的河水仍是冰冷刺骨,黑狗头已在水中浸了多时,全身的神经已被浸泡得麻木不听使唤。他用尽全力才算冲到水浅浪缓处,再往前河水就被河中孤岛分割成两部分,顺着孤岛的两侧向西南流去。孤岛上静心庵或隐或现,就在眼前。黑狗头这时手脚已不听使唤,前行不得,只得任凭水流卷着往前漂去。
静心庵后院东北角的那一处阁楼上下总有人进进出出,来这里观览雪浪飞瀑。早有人见远处浪淘中有人被浪花推卷着跌落下来,惊异地呼喊起来,庵中两三个女尼听到呼喊声也跑到河边看究竟。当她们看到似有一个人拖拉着一个人向岸边靠近时,晓得眼前水中的人至少还有一个是活着的。她们本能地取过跟前常备的竹竿,试图递给水中的人。看竹竿在水中和那两个人还有一点距离,却见刚刚还缓缓往岸边挪动的两个人停止了挪动。一个人的手已松开,顺着河水往河心漂流去。几个人赶紧跳入水中,七手八脚,把躺在原地不动的人拖扶上岸来。想要救扶顺水漂流去的那个人,却见他刚漂出不远,就又被一个大浪袭来,冲到远处,翻转着又向另一个方向漂去,转眼间重又旋入深潭之中,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那深潭由大河的跌浪常年不间断冲击而成,表面上水流平静,其深处深不可测,大浪从高处倾泻下来,直插水底,形成巨大的旋涡。任你多好的水性,一旦卷入深潭,几无生还的可能。黑狗头清楚地晓得这深潭的凶险,才在跌落下来的瞬间踩着浪头冲了出来。此时他全身气力已用尽,被大浪又重新卷了进来,却没有力量再逃脱阎王爷的召唤了。
众人惋惜了一回,把拖救上来的人抬到一片空地上,才看清楚是一个女的。又摸了摸她的鼻息和腕间,似觉一息尚存,只当下既无意识,又少动静,不晓得她是否还能再醒过来。女尼赶紧去报知惠能主持。
惠能主持正和惠静在屋里说话,听得女尼来报,赶紧和惠静一同往后院赶来。转过抱雪庐后,但见空地上躺着一女子,浑身衣裳已被水浪撕扯得不能蔽体,紧紧贴着身躯,披头散发间露出一张清瘦俊俏、满带着悲伤愁苦的脸。主持轻轻抚弄了她一下,理了理贴着脸上的散乱的头发,说:“阿弥陀佛。又是一个被人嫌弃的冤孽。快去取些衣被来,暖暖身子,兴许还有救的。”
惠静走到跟前看了一眼,认岀是张榆生家的女儿巧巧,就说了一声:“罪孽呀。唉,抬到我的屋里吧。我照看着她,看她可能缓过来。”
众尼不敢怠慢,把巧巧抬到惠静的住处。惠静寻了几件尼庵中穿用的干净衣衫,换下她身上的湿漉衣裳,取了一床厚被为她盖好。又去厨房熬了一碗姜汤,端了过来,放在一旁,等着她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