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过了一个多月,王伙计一病躺在炕头上没有起来。他先是浑身阵冷阵热,头晕目眩,不能起坐。待风寒的病稍稍好了些,那咳嗽的病却又加重,入夜不得安卧,只得不停地吸烟止咳。到后来又添了失眠少寐,日胜一日。白天里有时还有些睡意,稍许闭一会儿眼睛,入夜后却整晚不得一眠,双眼睁着,眼前漆黑无物。双眼稍一合,即有无数种场景展现在眼前。有时是油坊里光着身子汗流浃背的情景;有时是赌牌场上大把大把的银钱哗啦啦进来的场面;还有时就是冯刘氏那娇娜的身子和桃花般的笑脸,却总是和他有一段距离。他想要搂着她,却怎也够不着。他猛地往前走了一步,恰恰掉入波涛滚滚的黄河水中。王伙计精神好一些的时候反复思索着,怎么好端端一个人,吸了一口凉风就不中用了,怎那天吃了那些肉汤到后半夜觉得热火烧身,一阵比一阵强烈?他猛然间觉得,是这女人趁着自己受了风寒,让吃了燥热惹火的东西,再借着烟劲,要淘坏了自己的身子,害了自己。想到这一层,他不由得先是惊恐,再是懊悔。惊恐和懊悔过后就又是一种仇恨。
王伙计躺在炕上胡思乱想,冯刘氏却和往日生活得没有两样。只是此后这一阵子王伙计没摸上她的门,她也再没去寻摸过他,他们互没见面,相安无事。年根近时,冯喜喜和梁满仓从口外赶着牛车同到家里。冯刘氏照往年的例子给油坊的伙计每人一份过年的吃用东西,母子俩一家一家去送。喜喜并没有觉察出她的妈妈有甚异样,张罗着欢欢喜喜过转了年。
过了大年,冯家一家的日子仍和往常一样,安安稳稳,没人来骚扰。冯刘氏暗中庆幸自己用了些手段,那王伙计没敢上门骚扰。喜喜从口外回来后,安顿过了家里的里里外外,常叼空去看望巧巧娘俩,时不时去帮着去做些挑水和收拾柴炭一类出力气的活。他知道巧巧吃用艰难,有一回对媳妇说:“你看后村巧巧家一大一小两个人过得也够难的。”媳妇是个聪明人,听出了男人的话因,对他说:“嗨,你想帮她就帮去,也不用对我说。世古道,挡得了男人的身,锁不住男人的心。你要有那不良的心思,我拦着你也没用。你要只是真心帮一下人家,我才不吃那闲醋呢。”喜喜喜得说:“这才是我的好媳妇呢。”至此,他就放心大胆去帮巧巧。
巧巧出月后,数九寒天已尽,屋外边渐渐少了寒意,一天天暖和了起来。她就常包裹着娃娃,抱在怀里,出门外散心。这天,她见屋外又是暖洋洋的天气,没有一丝风吹,就对玲玲说:“今儿又是个好天气,我出去遛遛。你过年都没离开姐姐这儿,也该回去一下了。顺便给妈妈捎个话,就说过些天姐姐抱着娃回去呀。”玲玲想着,自从年前为退婚的事和家里闹了别扭,就以招呼姐姐为由,再没回过家。她怨恨老爹,可自始都没埋怨过她的娘娘和妈妈,也应去露个面了。再说姐姐说要回娘家去,总得有人来接才是理。就辞了姐姐,往家去了。
五七玲玲走后,巧巧抱着娃也迈着小脚,信步往寺前村方向走来。巧巧是个有心人。她记着有喜喜的帮衬,才让她安稳度出了生过娃的这头一个月。她听得喜喜对她说,他的妈妈和媳妇对他帮着她,从来没阻拦过,就想到,自己能出外走动了,该过去当面说一句感激的话。巧巧的住处离冯家只几步路,出了门过一个小山包就到了。这个时候人们都不再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坐在炕头取暖了。巧巧刚走到冯家的院前,远远就看见冯刘氏在院子里收拾东西,她不由得紧走了几步。冯刘氏也看见了她,放下手中的活,满脸堆笑,迎着走出来说道:“哎呀呀,这是干女儿过来啦,出窝了啊。你看看,才几天没去,又变了人样啦。气色好多了,出落得又皙了许多。”说着伸手过来接娃,又转身对着院子喊:“喜喜家,你看谁来啦。快抱着娃来。”
巧巧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说:“你看看,干妈,不要张罗了。我就是看今儿天气好,把娃抱出来散散,过来瞧瞧你老人家和妹子。”
喜喜媳妇抱着娃出门过来赶紧打招呼:“嗨,是张姐姐过来了。身子全缓过来了吧?”
巧巧伸手过来去接她抱着的娃说:“让妹妹你惦记着。好啦,好啦。”
冯刘氏却腾出一只手来,顺手又去接她的小孙子,边接边说:“让我来抱吧,我看看这两个小宝贝哪个心疼。”
喜喜媳妇连忙说:“妈妈,两个你哪能抱得了,别闪着了。”巧巧也不敢松手,两只手护着两个娃。
冯刘氏抱着两个娃也不管她们,说:“嗯,宝贝蛋,两个都心疼。一个孙子,一个干外孙,一对好宝贝。哦,光顾了这两个鬼精灵了。今儿阳婆(太阳)好,快去寻一根厚实的毡,咱娘们仨,还有这两个蛋,在碾盘上晒晒。”
喜喜媳妇转身去取毛毡,巧巧接过了她的娃。待一会儿喜喜媳妇取岀毛毡,在院子一边的碾盘上铺开,把两个娃放在毛毡中间,三个人围着娃坐在毡上,拉起了家常。
这边三个女人围着两个娃乐呵呵说话,寺前村王伙计也摸索着从家里出来,步履踉跄地向冯家的油坊走去。他走到油坊门前,见油坊的门上挂着那一把大铁皮锁,晓得油坊里没人。他用手使劲拉了一下那并不管多少用的铁皮锁,开了房门,进了油坊。
油坊里榨油的那间屋一边盘有一面大炕和连着炕的灶台,灶台上安了一口大锅。这里是堆放和烘炒油籽的地方。另一边是一处半高半低的台阶地。高处地上有一整块圆石砌与地平,圆石的四周刻有一圈小槽,一端留了出口,以便油流出后从低处的地上接油。圆石的上处是一根约有四尺见方,一丈三四长的木头由两根粗壮的麻绳悬在半空。榨油时将炒过的油籽装入和圆石差不多粗细的麻袋里,置于石上,四周用粗实的麻绳一圈挨着一圈密密实实缠紧。几个壮实的伙计解开悬吊那横着的木梁的绳索,徐徐放落木梁,依靠木梁的重量,挤压出油籽中的油来。
这会儿油坊里空荡荡,既没有一粒供榨油用的胡麻籽或黄芥籽,也没一点儿榨好的油存放着。就连榨过油剩留的麻碜也都收拾干净,没有存留。也许是油坊伙计粗心大意,只屋子的一边两根粗壮的麻绳悬着的那一根硕粗硕长的油梁还静静地躺在半空里,不知悬了多长时间。
王伙计在这间房里扫视了一回,点起烟枪吸了几口,望着那根被油浸润的油光锃亮的油梁,心里一阵感叹,这屋里大概只这样东西值几个钱了。他从屋里取了几件破烂不堪,沾着厚厚的油污的衣衫,堆到油梁的下方,点燃了它。等待这一堆烂衣衫蹿起了火苗,他才出了油坊,仍然挂上油坊门的铁锁。
王伙计离开油坊往回家去的方向走了几步,回头望了望油房,油坊的外边还看不出有甚动静。他还是不放心,返回身又去油坊门前从门缝往里瞅了瞅,感觉门里似有火苗,却并不猛烈。他绕到油坊的另一边,依着墙坐了下来。他要等待到房上窜出大火才离去。
屋里那一堆油污衣物点燃后像一支巨大的火烛,静静地放着光亮,却很难点燃那根粗大的油梁,慢慢地却把悬挂油梁的麻绳点燃起来。火势顺着麻绳向上窜,将油梁上方紧固支撑油梁的三脚支架的绳索一并点燃起来。一会儿工夫,悬吊油梁的麻绳已烧得支撑不住,油梁的一头已重重地落地。支撑油梁的三根木头也已松脱,整个支架和油梁一起向另一边冲了过去,狠狠地砸向油坊的后墙上。
油坊的这堵墙本是土坯垒就,垒得并不结实,被这千斤重物撞击,轰隆一声向外倒下。油坊顶上被挑起了一个大窟窿,房顶上芦苇、树枝、木板和瓦块一齐落了下来。火苗遇了可燃的草木,火势顺着房顶的窟窿就冲了出去。
屋外王伙计听得屋内一声响动,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倒塌下来的土墙压了下来,埋进了土堆。可怜他还没看到屋顶上冲出的火光那壮观的气势,就抱恨游走了枉死城。
这边三个女人正逗着两个宝贝蛋取乐,猛不丁看见远处一股大火冲向天,随着一股浓烟和清油的气味飘了过来。冯刘氏本能地觉察到这是她的油坊里着了火。她一骨碌从碾盘上跳下来,不顾一双站立不稳的小脚,发疯一样,向起火的方向扑去。
巧巧和喜喜的媳妇也看见了油坊顶上的火光,见冯刘氏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急匆匆向起火的方向奔去,赶紧抱起两个娃,跟着跌跌撞撞跑了过来。究竟抱着娃娃难跑得快,待她俩跑到油坊门前,冯刘氏已推开油坊门,钻进了冒着大火的房里。
附近的人们看到冯家的油坊起了火,都跑过来救火。有拿了铁锹的,也有担了挑水的水桶,一窝蜂试图把火压灭。大火烧了一阵,烧光了屋顶的芦苇草,渐渐失去了猛烈的势头。冯刘氏却被烟火熏倒,再也没醒过来。喜喜从外边回来的时候,油坊的火苗已压了下去,只露了天的房顶上,粗壮的木梁还冒着烟,油坊里榨油用的那根油梁也冒着烟,整个油梁已烧得焦黑,失去了原来那油光锃亮的模样。巧巧和他的媳妇坐在油坊前的空地上失声痛哭,两个人怀里的娃娃见大人痛哭,不知所以,也跟着哇哇叫。看到眼前的样子,喜喜惊呆了,双脚在地上乱踹,头顶着油坊的土墙,一双手在土墙上拍打,眼泪鼻涕流了下来。
众人们帮着劝了一阵喜喜和坐在土地上的两个女人,把他们劝回了家。又帮着卸了一块门板,把冯刘氏从油坊抬出来,放到地上。只急切之下,还没棺木,只得将冯刘氏摆放在那里,盖了一块布,候着棺木入殓。
待到人们帮着清整油坊周围,以便冯刘氏入殓时周围稍稍好看些,这才发现后墙外倒塌的土坯下边埋着一个人,两只腿脚还露在外边。人们不由有些惊异,忙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人刨了出来,这才认出躺在这里的人不是别人,却是原先在油坊做工的王伙计。他们谁也想不通,王伙计怎能躺卧在这墙角下,做了冯家女人的陪葬鬼呢。
寺后村和寺前村加起来没住几户人家,日子过得都不富裕,只铁匠刘家和油坊冯家算是不错的殷实之户。冯家死了人没现成的棺木,一时没处借,只得赶着寻木匠现做。冯喜喜痛哭许久,这才想着人死了还躺在野地里,不知该如何办,他对来看他的梁满仓说:“满仓叔,天塌下来了,冯家又遭难了。这好端端的一间烂房子怎可着了火了?着火了就着吧,我妈她怎心急火燎去里边做甚呢。你说这可怎的好啊。”
梁满仓见他哭丧着脸,沮丧无助,劝他道:“喜喜侄子,这事已遇上了,咱得先安顿办事。梁叔晓得你的苦处,从你大大走了到今儿妈妈也离去,八九年间冯家两代人都不在了。你大大才走你那几年,你没过个好光景。这两年才算缓过来了,可又碰上了这种事。可不管怎,咱的日子还得过下去。老人已去,不可久停在外。世古道人死了入土为安,冯侄还是先安顿先人要紧,其他的事咱过后再说。”
冯喜喜哭过一阵,止住哭声,对梁满仓说:“大叔,遇上了这种事,侄儿也不晓得怎办,心里烦乱得没个头绪。安顿老人就烦大叔帮侄儿安顿吧。”
梁满仓接了这项差事,只得一件一件想着,和冯喜喜说过,准备三天后安葬冯刘氏。待他出门张罗人就冯刘氏停放的地方搭灵棚、寻人制作棺木时,才有人对他说,油坊后墙外还躺着一个死人,像是冯家油坊早些年的王伙计。梁满仓听了这消息,到油房内外走了一圈,知是火烧着了油坊里支撑油梁的架子上的麻绳,整个油梁垮塌下来推倒油坊的后墙的。再看墙外已被几个人扒拉去身上土坯块和杂物还在原处斜躺着的尸首正是王伙计,他一时觉得这件事倒有些难办。他前些时候就听人私下里说,有人看见冯刘氏和王伙计夜里你来我去,猜他们肯定是有了私情。梁满仓觉得只看见人家上门走动一两回,就胡猜乱想,说人家有甚事,不能凭信。他看了眼前的情景,不由把人们的私下说法联系在一起,思量着这件事该怎了结。
冯刘氏早些年认了巧巧为干女儿,本想着待喜喜和巧巧成年后把这干女儿变成儿媳妇。却事不凑巧,冯家到底没能把巧巧娶过来,就只得把这干亲认下去。这冯刘氏和巧巧并不沾亲带故,这会儿巧巧难过了一阵,就恢复了常态。她已将喜喜媳妇取出来的白布帮着剪裁了一些孝衣孝帽,看着时已过午,又转过来安慰了一会儿喜喜两口子,对他俩说:“时候不早了,你俩招呼着娃,我来给你们和大伙做饭。”喜喜两口子赶紧说,光顾难过了,是该做饭了,外边有那么些帮忙的人呢。说着相互推让了一阵,巧巧收拾炉火做好了饭,就出来喊人吃饭。巧巧推门出来,梁满仓正好走了过来,招呼了一声,进了门对喜喜说:“喜喜,你出来一下,叔还得和你商量一件事。”
喜喜说:“梁叔先吃饭吧。边吃边说也行。”
“嗨,先让外边的人吃。你先出来,这事得就咱叔侄俩赶紧商量一下。”
喜喜只得跟着他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梁满仓才对他说:“冯侄,这事我对你说了你千万不要心急上火。方才众人清理油坊周围散落的东西,才看见油坊后墙向外倒塌的下边埋了一个人,是你家油坊原先的伙计,人已死了。咱得把这事快些先了了。叔拿不了主意,得和你踏套(确定)好,叔才能办。”
喜喜一听火场还死了一个人,刚才稍稍舒缓了一些的一颗心不由得又咚咚狂跳起来。一时心慌意乱,不晓得内中出了何等事,也不知道眼前该如何应对。他语无伦次地对梁满仓说:“梁叔,这是怎啦。怎的,死了一个人还不济,又出了人命。这可怎办呀?”
梁满仓见冯喜喜言语之中,毫无定见,料他也不是个硬朗的汉子,经不得事,就说:“好侄儿呢,叔是想着,你家伙计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下死了,既得赶紧处置,就得主家的主意。你却经不住事,拿不出个主见。叔就说了,侄儿不要见怪。”
喜喜赶紧说道:“就听叔的。梁叔你快说。”
梁满仓这才说:“这王伙计因甚死在咱油坊跟前,先不说。死了一条命,又是咱家原先的伙计,咱不好说不管。好在他无亲无故,没人出来做主,咱给他弄口棺木就行了。这是一。再呢,外人死了,又是因祸而死,得知会一声乡里,至少也得先报告保甲知道。要是乡里或保甲追问起来,得说出个死人的缘由。只是这缘由就要和你商量出个样儿来,在众人面前也能说得过去。”
“哎呀,梁叔,那可怎处?谁晓得他是为甚死的呢。”
“嗨,这可没主意了不行,没个准说法,人家不让你动人,又是派人勘察,又是寻人问情形,弄不清缘由不让你离开,你得好好支应着。说不好听,总要扰得你鸡飞狗跳。”
“他自个儿躺在那儿,墙塌死了,莫不还是人害死了他不成。”
“话是能那样说,可人家再深究,为甚偏巧你家油坊着了火,这人就死在着火的时候,着火的地方,你当怎说呢。”
冯喜喜一时回答不上来。梁满仓见喜喜一时没主意,就说:“梁叔有个想法,你看行不?咱就说他抽大烟抽得缺钱了,时常找你妈妈弄钱。你妈妈有时给他几个,有时不给他。他是急了,恼羞成怒,点着了油坊。油坊也烧了,他自己也被火烧墙塌,才死在火场的。”
冯喜喜说了声“就依梁叔的”,梁满仓这才和他回屋,草草扒拉着吃了几口饭,就去报告死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