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柱那日寻访到孙张氏的住处,又在孙张氏家里遇上祥生和滞留在孙家做工的韩憨娃,夜里几个人说了半夜的话。待到躺在炕上,却怎也不能入睡。他不仅仅为张家两个老姊妹相互通了讯息,又从孙张氏老妇人口中知道,他的二爹就在包头街上做着生意。总算弄清了确切的地方,原来离着自己在滩上的草窝并不算远。他先是兴奋,思量着一定要去寻访他在这一片荒袤的地方唯一亲近的人,又一想,老妇人说张家常家和孙家三兄弟常年不在家,跑到千里之外去了。他寻思着不晓得能不能见上一面。他一路上和兰兰念叨着,临行前他的老爹说过,老二就在滩上的一个叫村还是召的地方落了户。以前年年有讯,时不时还捎些吃用东西回来,后来又说跟着亲戚跑上了生意。只是近些年没讯了,有人传回讯来说跟着人去了南方很远的地方,入了乱党,和孙张氏老妇人说的话一模一样,不晓得是真是假。不管怎样,乘着祥生去包头的机会,也该去走一走,碰碰运气,也许正巧能寻得着。
第二天早上早早起来吃过饭,怀清带着憨娃,赶了两挂车,拴柱、祥生和镖局的两个人都骑了各自的骡马,就往滩上去接吴张氏。一路上轻车快马,又有拴柱指引,天擦黑的时候就赶到了吴张氏的住处。吴张氏见拴柱带着张家、孙家的人来寻她,听到怀清和祥生叫了她一声“二老姨”“二老姑”时,一时间悲喜交加,禁不住失声哭了一阵子。吴张氏的女儿和兰兰也不由得跟着落了一回泪。夜里吃饭时,吴张氏依然止不住落了几回泪。她已许久没听过人呼她“二老姨”“二老姑”了,这一次听得怀清和祥生呼她,像是又回到了张家寨,见到了她的娘亲,身上流过一股暖流。吃过饭后,吴张氏和兰兰先安顿憨娃和两个镖局的年轻人就在拴柱的草屋歇了,她们三家五个人就在吴张氏的屋里又说了半宿话。见祥生他们已困乏,吴张氏的老闺女才赶忙收拾好一间从来没住过人的草屋,让怀清和祥生、拴柱三个人在这里挤了后半宿。
早上天还未亮,三个女人就早早起来,边做饭,边收拾行囊,又预备了些路上吃的干粮。待做好了饭,兰兰才去推拴柱起来,招呼众人洗脸吃饭。
吃过早饭,就要分头上路。吴张氏和兰兰明知道此一去也许就不会再返回这个地方来住了,可还是放心不下,把屋里收拾打扫了一遍。吴张氏把她住了一些日月的草屋加了一把铁皮锁;兰兰也把那间刚搭好的草棚的木栅栏门用绳子拴好,牢牢地和门框绑在一起。她们依依留恋着这块地方,凝望着这些,三个女人又一次把泪珠抛洒了下来。
怀清安顿吴张氏坐了一挂车,让吴张氏的女儿和兰兰坐了另一挂车。怀清和憨娃分别坐在两挂车的车辕上,吆喝着上了路。拴柱和祥生四个人送他们走了一段路,也加了一鞭,往东向包头方向而去。
拴柱住的地方其实离包头只五六十里路。祥生和拴柱踩着就要开河的河冰,在黄河边走了一阵后,又往东北行了一阵,就望见远处高台地上一片高矮不齐或疏或密的屋宇,人们告诉他俩,那一片地方就是包头城了。再往东去,穿过眼前的那一片屋宇,就看见包头城的城墙了,岔路口往东北是西门,往东南近一些,是南门了。一行四人心里高兴,挥动鞭子,一阵飞奔,穿过那片屋宇,待望见眼前豁然一片灰土色的城墙,才放缓了步子。他俩抬起头来望了望头顶的日头,日头才刚刚偏西,便从骡马背上跳下来,牵着骡马进了包头城南门。
四八包头这个地方祥生以前来过,并不生疏。只是他来的时候,这包头还叫镇。虽说是个镇,可城内的土地面积比富川县城要大许多倍,就是地土大,人烟稀少些。如今这里也和富川县城一样,称为县了。他只知道清水川总有人年复一年往这里跑。有的跑几个月灾又回到清水川;有的跑到这里就扎下根,不回去了。他不晓得称为县后这里变得有多大。
拴柱却没有来过这里,只从人们的传说中有大概的记忆。他只听人说这里遍地都是口里人,一切和口里差不了许多。可他眼前看到的一切,却既感到有些陌生,又觉得新奇。
拴柱边走边留意街道两旁的商铺,觉得和富川县城差不了许多。一样门头上挂一块匾,一样木门板卸下来立在门两边,敞开着铺面等候客人。只觉陌生和新奇的是,他没见过这么多穿长袍马靴的人,还时不时见有高鼻梁的外国人。祥生却比他知道得多,告诉他说,这些人大都是蒙人兄弟,皮肤和汉人几乎一样,可比汉人长得壮实。他们既会说汉话,又能说蒙语,为人憨直、爽快,好客。至于这外国人,兴许是来这里做生意的。拴柱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骆驼来来往往,甚为壮观。还有,他看见几处高大的屋宇,如同人们所说的皇家的宫殿一般,金色的屋顶,彩色涂画过的飞檐和门窗,一片金碧辉煌。拴柱左顾右盼看着新奇,正要转过身来再问一声祥生,却见祥生径直往前走,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祥生和镖局的两个后生对这里并不陌生,没有拴柱的好奇和兴致。他们径直沿着一条街往前走,却把拴柱落到了后边。祥生走到一处叫西脑包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拴柱见祥生走出十来步远,停在前边等他,快走了几步,跟了上来。祥生见拴柱赶了上来,对他说:“我们走到了。就是这个地方。”拴柱听祥生说到了,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站着的对面的一家商铺。他粗识得几个字,见那门匾上写着“义兴号”三个大字。他说了声“就到了?这离我落脚的地方才只半日的路程,早晓得早该赶过来了”,说着两个人就往铺子走来。
这义兴号和富川县城的义兴号正是一个东家,都是福生爹一家的字号。前些年祥生爹出走后,福生爹有心要带着祥生侄儿出来做事,调教他走正道,带着他往来包头和富川走了几趟,让人领着站了几天柜台。只祥生有心赚钱,却受不了生意人的辛劳。常常早睡晚起,懒于学事。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既不勤于学算,又不喜好辨货,更不善处人接物。福生爹见他身懒嘴拙,心不在焉,知此事不可强求,就罢了带他入行的念头。祥生自离开义兴号,再没来过包头。如今站在义兴号的牌匾前,对这里既熟如隔夜之别,又觉得十分陌生和疏远。他不晓得见了这只比他大十来岁的小叔父该说些甚话,该如何度过这难堪的局面。他答应到河套来请亲戚,只是拗不过老娘亲抹鼻涕撒泪珠,数落他长到了三十多岁的人了,没出跳,拿不到台面上,在张家永远立不起身子骨来,又请了老五爷劝说他,才不情愿地应了这差事,出门跑这一趟。一路上他想过,见了大老姑自不必说,代老先人受过,听她说一阵不是也就是了。要是三爹见了面,不给个好颜面,不晓得寻着寻不着一条地缝,钻了进去。
祥生心里踟蹰,脚步往前挪。拴柱见祥生刚才还急匆匆往前行,把自己甩到了后头,这会儿到了门前却直往后缩,就笑着对祥生说:“大姑舅哥,这地方你熟,又是你张家的铺面,你得领着兄弟进去呀。”
祥生苦笑了一声,正要说话,门里的伙计早已看见了他们,从门里迎了出来。伙计以为是来了生意上的客人,出了门就要把他们往里让,走到跟前才认出来走在前边的两个人中一个正是前些年在此小住过的祥生,赶紧堆起笑脸,边往里让边说:“哎呀,这不是少东家呀?辛苦少东家了,这是从哪里来呀?方才从门里边望过来,就觉得像是少东家。可预先没个讯,猛不丁也不敢信就是少东家。快进屋。这几位后生是?”说着又喊人过来帮忙把骡马牵到一边。
祥生见义兴号的伙计认出了他,出门来迎接,只得随着伙计的导引,走在前边,进了义兴号。拴柱和镖局的两个后生跟在后边。祥生边往里走,边回答迎接他的伙计的问话说:“从口里过来。这是张家老祖宗娘家门上的姑舅兄弟。”随又指了指跟在后边的两个后生说,“这两个是跟我来的镖局的后生。”
伙计对东家本不敢慢待,义兴号的伙计不晓得祥生做着甚大生意,也不知他身边带了多少银两,身后还跟了两个保镖的,更是不敢小视,径直将四个人引到后院的一间布置得十分考究的客室,上好了茶果点心,说了声“四位稍坐,我就去请掌柜的过来”,就出了客室门。
祥生他们早上出门,已整整行走了三个多时辰,进城的时候日已偏西。进了城又盘桓了一阵,这会儿已饥肠辘辘。他见桌上摆放了些点心,乘着那伙计出了门,就抓过点心来往口里送,咀嚼吞咽起来。镖局的后生见祥生自顾自取了点心吃,也一人取了一块往嘴里送去。拴柱看他们三个人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咽了一口口水,端过茶碗,喝了一口茶。
不一会儿,出门去的伙计推门进来,身后一头顶瓜皮帽,身着青缎坎肩的老者跟着进了门。走在前边的伙计对祥生说:“少东家,让你们几位候得久了。王掌柜的来看你们了。”说着又转过身对身后的老者说:“王掌柜,这就是少东家。”说过伙计退到了一边。
祥生嘴里还含着东西,见伙计引着掌柜进来,站到了跟前,赶紧把嘴里咀嚼的东西咽了下去,立起身子来说:“哎呀,晚辈人没有柜上的事,不敢惊扰掌柜的。只是张家口里有些家事,家母让我来寻晚辈的三爹回去。不晓得三爹是否就在柜上。”
王掌柜听人说过张家这位后辈子弟,只是祥生往来包头之季,他恰巧不在柜上,并没见过面。他听伙计说张家的少公子进了店,身后还跟着两个跟镖的,心中大惑不解,猜不透这年轻后生摆的甚龙门阵。进门时他有意退在后边,想看看这张家的后辈见了他如何开口。他听了祥生的这两句话,倒觉得没有甚挑剔的,也就把进门第一眼见他们不拘礼节的吞咽动作放到了一边。他堆着笑脸说:“张家少爷坐吧。既是少爷从口里赶过来,无论公事还是家事,不敢说是惊扰,都是我们这些应事的人理当支应的。只是少东家说要见东家三爷,却是不凑巧。实不相瞒,你家三爷自去春安顿过店面的事,离开包头后,已有一年多没有返回来过。东家离开时没对我们说他去了哪里,只说是要出一趟远门,离开的时间可能长些。谁晓得这一走就是一年多,还不见人回来。我们这些人不敢怠慢,小心谨慎打理着店上的事。可主人离开得时份长了,遇着大些的事,生怕拂了主人的心愿,甚或出了差错,对不住主人。这不是啊,我们也是常唠叨着,少东家可寻来了。却不晓得当不当问,少东家口里家里有甚大事,要寻你家三爷回去?”
这王掌柜的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废话。祥生耐着性子听了一阵,只听清了一句话,就是他要见的人不在包头。他从孙张氏的口中已经晓得,这一趟包头的行程十有八九见不着人。他的脑海里一直记着他的三爹常常因他吊儿郎当,于生意上的事漫不经心,当着人训斥他的样子。他打心眼里怕见他的这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亲叔父。可他正是估计到他不在店里,才大着胆子到店里来。王掌柜的话证实了他的三爹确实不在包头,他紧绷着的神经舒缓了开来。
祥生这时才坐了下来。拴柱也坐回了原处。祥生的那两个保镖本就挪了挪身,依旧坐着没动。王掌柜这时候像是这店里的主人,进了门说话时见祥生和拴柱听他说话没有坐,也在原地站着。待他说过一通话后见他俩坐了,也就落了座,脸上依然堆着笑,看着祥生,等着他的回话。
祥生坐下后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唉,既是三爹不在店里,也就没法子了。三爹外出多日,家里的事他还不晓得。老祖宗过世已有八九个月,月前娘娘又病卧炕上多日,家母的意思是早些安顿了老人,看娘娘的病会不会回转。只是宅子里上上下下没个男人主事,打摞老人的事让外姓女人出头也说不过去,就打发我来寻三爹回去。”
王掌柜原本也是口里出来的人,对东家家族的情形大抵晓得,听祥生说了来包头的缘由,心中想,原来为了这等家事,还带了两个保镖,狐假虎威。又一想,张家这几代人家丁不旺。曾祖这一代是单传,祖上这一代是一男俩女,于张家坟头上说,还是单传,到了父辈的一代才有了兄弟三人。可这三兄弟没一个在家能守得住几天,天南海北,各奔东西。倒是兄弟三人一人给张家留下一根苗,三根苗都在眼皮底下,怎节骨眼上都指不上呢。想到这里,他笑着说:“嗨,要说呢,你们张家上两代人确是与那个孝字上有不尽如人意处。你那爷爷呢,虽说是个孝子,却早早扔下老娘亲走了,害得她老人家到老了无人送终。到了你们的父辈,弟兄三人,天南海北,个个不守家。虽有个忠孝不能两全的说法,却也有旁人不能替代的事。再到你们这一辈,又是三门单传,一门一根苗。按说你们这三根苗苗如今都已长成了大树,庆幸的是又都守在家门口,替你们的父辈行个孝道就要靠你们了啊。难道这个时候你们弟兄三个就没一个出来能撑起这个门面?”
王掌柜倚老卖老,拐弯抹角奚落了祥生一阵子。祥生听了他这一串话,心里一阵不自在。他这会儿开口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时脸上窘迫,嘴里语塞。拴柱在一旁听着王掌柜的话,话语间带着嘲弄。再看他那一副笑脸,流露出一种轻慢和不屑。拴柱心里想,这王掌柜是张家请来管家的,理应对东家毕恭毕敬,兢兢业业,客客气气。即使是见了不掌事的东家人,也不应反客为主,在与其不相干的事上说三道四。他想了想就插了嘴:“张家掌柜,今儿我陪着张家姑舅大哥到包头来,就一件事,就是寻亲人来了。按说呢,这安顿老人的大事,在外的亲人能寻得都要寻到。张家三叔既不在这里,寻不见他,口里打摞老人的大事总还得办。要说呢,咱口里的人命里不济,哪一家没有个抛家弃口,东跑西颠的。不是丢弃下娃娃婆姨没人管,就是丢下老人没人问。毁家纾难,弃家报国的英雄豪杰咱不敢评说,人家干得是大事,忠和孝哪头小哪头大,咱也不会议论。只咱受苦的人,父母在不远行是孝;有一口饭留给老的和小的,自个儿远走他乡讨吃要饭也是孝。父母在时日子过得不舒坦,儿女守在根前,不一定是行了孝;父母不在了,儿女没送终,没厚葬,不一定是没行孝。王掌柜你说是不是啊?”
王掌柜只是听人说张家后代越往后越是没个会理财的了。尤其东家的大兄哥和大侄子都是败家的货,不成材。今儿初见祥生,就欺他不成器,不由得挖苦了几句。谁知却让旁边年轻人的几句话说得无言以对,一阵尴尬。祥生刚才一阵不自在,听拴柱的话为他解了围,这才缓过神来。他正要说话,王掌柜开了口:“哦,哦,方才尽顾和少东家说话了,这位后生是少东家的姑舅表亲?话说得在理。按说东家的家事轮不上我们这些人闲操心,只是东家家里有了事,我们帮不上忙心里着急。”
拴柱见王掌柜这么说,知他已晓得刚才的话不妥当,赶紧接过话头说:“那是啊。掌柜的一片苦心。晚辈人也不应在前辈面前说五道六的。其实晚辈来包头也是想打听晚辈的二爹的住处。早年他也是逃荒从口里过来,前些年年年都回口里去,近几年没讯息了。年时口里实在过不下去了,我才跑了出来,想着投奔二爹,却忘了带他的地址。”
王掌柜本来因几句话没说好,让拴柱说得难下台,却见拴柱又借话题给他下台阶。他心想,没想到这后生小子虽是个蹚牛屁股的受苦汉子,衣着褴褛,手脸粗糙,倒能说出这么些的道理来,又能见好就收,知人的心底,显见得比张家的这后生有些城府。话语之间,又觉那神态酷似常家老二。既到后套来寻访他的二爹,也许就是常家的后人。王掌柜想了这一层意思,身子在坐椅上扭动了一下,问拴柱道:“后生既说和张家是姑舅表亲,莫不是常家寨常家?”
拴柱笑了笑说:“是啊,是啊。小辈正是常家寨人。掌柜的可对常家人也知晓些?”
王掌柜见拴柱说话间眼里像放出光来,却也兴奋起来,又打开了话匣子:“嗨,岂只知晓。你们常家和我们王家倒有些渊源,两家祖上几代都有交往啊。上百年前,你们常家和我们王家都是驻守边墙一带的武官。你们常家人做过千总,王家任过偏将。两家人结了姻亲。为了这一层关系,两家人就在口里长城口子上住了下来。常家就住在常家寨,王家住在北边的王家寨。后来因灾荒祸乱,常家大多迁往外乡,只你老祖爷爷这一支留了下来。你的老祖爷爷原想着留一支常家人在常家寨坚守下来,守住那一点祖业,让出去的常家人心里踏实些。谁想那个地方就不是个养人的地方,留下来的人日子依然过得渐次紧迫。人说故土难移,就这样又过了四五代,你们常家总不愿把常家寨扔了,遇了灾乱,总是留着一支人守在那里。到了你的父辈,老的早早下世了,还是不愿离开。老大和老三留在家里,只老二到了这里。留下的,日子一样过得紧巴。几代人守着空落落的一个大院子,还不愿住进去。”
拴柱听王掌柜说了这些,不由又问道:“掌柜的,这些事有的我也没听人说过,你怎都那么清楚呢?这么说常王两家原是亲戚呢。”
“嗨嗨,说亲戚那是上古的事了。清水川那点点地方,往古上追,哪一家没个亲戚套亲戚的。我晓得你们常家的事也是和你们常家有那么个渊源,听王家和走出来的常家人说的。要说口里人大抵一样。王家早年逃出来了,可王家寨如今不是还有后人住着?嗨,说了一阵子,还没扯到正事上呢。你说要寻你那二爹,恰住得离这儿不甚远,就是不晓得人在不在。这年头,世道乱,传说得多。常家、张家和孙家三兄弟都在这包头地面上做事。两三年前先后离开这里,往南边去了。走的时候都说是南边有生意,可两年多了,也该回来了。他们往南去,不晓得走得哪条道。虽说走哪条道也不安全,可就怕往关中方向。那里三年前从西到东整个就是一个战场,西安围城战乱的仗整整打了一年,听说那城里饿死的、打死的,有十数万人。关中几百里地,到处都是灾民。要是卷到那里边去,凶险就多了。有的传说他们到南边加入了孙中山队伍,也有的说是入了乱党。事实是个甚,谁也不敢肯定。你既来了,就去一回,走一走,这一带你们常家人还是不少的。”
这边王掌柜和拴柱说了一阵话,倒把祥生晾到了一边。祥生听他俩说得也没甚新鲜事,既不好插话,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干坐在一边发愣,心里不由得缭乱。那两个镖局的后生闲坐在一边听他们拉家常,只觉得与己无关,很是无聊。无事久坐,又觉腹中空空,就拾起面前摆放的茶果点心吃了起来,边吃边咬耳朵。猛然间,他俩听王掌柜说,常家老二和张家老三去了南方多日,听人说他们入了乱党。这不经意的话让两个人的心中一阵窃喜,神经顿时绷了起来。两人相互递了一下眼神,不再交头接耳,静听他两人说话。嘴里本来咀嚼着东西,两双嘴唇也不再张开,只是在缓缓地在上下蠕动,生怕咀嚼的声响影响了两人的对话。
王掌柜心直口快,一句话说漏了嘴。说过后,他才猛然看见身边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正竖起双耳在听自己说话。他心想,这种没准头的事情不该对旁人乱说。镖局的那两个人正心花怒放,以为从王掌柜的嘴里一定能听到更多的有关张家和常家、孙家三兄弟更多的消息,王掌柜这时却说:“时候不早了,你们几个跑了一阵子路,该吃饭了。”
到了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张家、常家、孙家三人的话题却再没提起。镖局的两个后生心中怅然若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