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汉和张榆生几个人从南门出了张家大院。岀了门往西拐路过五老汉的家,老五爷有心想留他们去家里坐,走到家门口时,就将众人让进了自己的家。众人乐得前往,就一同跟着进了门。
五老汉的院子在张家大院的西墙外。沿南墙往西,再往北拐,走几步上个土坡就到。这所院子背靠北坡,建有三孔土窑洞。窑洞外用砖砌了门头和墙,看上去仿佛一排整齐高大的砖瓦房。院子周围原砌有围墙,已坍落了一段,坍落的地方高低不平,有一段只留有两三尺高的墙基。坍落处已用土坯垒砌,外用糜草和着泥抹平。南墙正对着窑洞处砌有隐壁和院门,院门的顶部也已坍落,只留下两边的门框还在原处。门洞两侧有的砖块也已剥落,显得不甚齐整。那正中的隐壁还甚完整,刚刚挡住人们的视线。隐壁的正面原用砖镶砌着一个斗大的福字,只是左边一半已剥落,只留下右边一半,像是刻了一只花瓶悬在那里。穿过没有安门的门洞,绕过隐壁,走进院内,却见这小院虽甚破旧,可整理得干净利落。院内除用砖砌过的三孔窑洞外,一侧砌有存放杂物的小房,另一侧搭有夏日做饭用的灶棚。那三孔窑洞和两侧的房、棚虽已修整过,却也协调。只是院子里脚下的砖铺地面没有一处完好,原铺的砖块大多已破碎,有的已深深插入土中。砖块深陷和碎落的地方已用黄土填过。这半是黄土,半是碎砖石块的院落整理得倒也平整。透过这青灰色和黄土色,仿佛能感觉出来,这院子的主人许久之前的日子一定是殷实和恬静的,而眼下却是那么苍凉。
五老汉把大伙让进院子,从腰带上取下一把铁制的钥匙,打开了中间窑洞门上的铁皮锁,反过身来招呼大家进屋:“来,进屋吧。我这里可没炕毯坐,只有两条旧毛毡。”
大家说笑着进了窑门,有的笑着说:“嗨,早知道刚才把张家老太太炕上的毯子扛过来就是了。”
“嗯,那可是一件好宝贝。你看那酱青色的底子,织了鹿呀,松柏呀,梅花呀,还有甚鸟啊。”
“嗨嗨,甚鸟,那是鹤。你看人家讲究的是甚,可我们想的是这张肚皮怎填饱呀。”
张榆生走在最后。他进了门随手闭上屋门,也没听别的人说笑的话,接口说:“哎呀,我说五叔,你这窑门上的锁,锈得窟窿眼窍,用根铁丝就捅开了,还能防住个人?”
五老汉正听几个人说笑,插不上嘴,这会儿听张榆生说他门上的那把锁,笑着说:“嗨,我这窑里又没鹿呀鹤呀那些东西,不怕贼进来。再说呢,那个铁圪垯也就是锁君子不防小人。”
那几个说笑的听张榆生和五老汉说话,接过去又取笑道:“啊呀,你说做甚事就怕有心人,榆生兄弟一进门就看出门道来了。五叔,你今儿可得好好招待一下我们几个,我们几个给你看着,有谁,比如榆生兄弟,手上拿着铁丝棍棍,咱就去吼叫你。”
五老汉见众人拿张榆生说笑,不由笑出了声,说道:“哎呀,我说榆生啊,你那手里可不敢拿甚东西了,免得惹嫌。不过我这锁既不管用,就不上它了。上了它,还得你们寻找个棍棍。”
四二众人和张榆生取笑了一阵,话题又转到五老汉身上。有的说:“唉,我还想着出几文份子钱,打个平伙(过会的时候,几个人在一起合买一只或半只羊吃,钱由大家平摊)也没个地方了。要是五叔招待大家,可连平伙钱也省了。”
五老汉平时一个人,平时有谁家要帮忙的,或是闲了转到哪一家,总要留他吃一顿饭。这阵儿留他们到家来,也正是要请他们在家吃一次饭。就笑着说:“快坐着不要动,也快到吃饭时间了。咱们就吃羊肉臊子荞面圪托儿。不过就是没个当家做饭的,可得自个儿一齐动手,也算是打平伙了。”
大家说笑取乐,却并没有要在五老汉吃一顿饭的意思。这阵儿家家艰难,五六个人饱吃一顿,就少了一个人十天半月的口粮,谁能忍心吃得下去。见五老汉真要留大家吃饭了,反而不好意思,赶紧说,大伙儿逗乐呢,不吃,不吃。有的推说还有事,就要往出走。五老汉拉住他们,一个个硬推到炕上坐下,对他们说:“看你们一个个生分的样子。兴我五老汉平日里走东家串西家,时不时蹭上一顿,就不兴你们到我这窑洞里动动筷子?我一个人,好对付着呢,吃我一顿,也饿不坏我。咱们一边吃饭,五叔还要说事呢。”
五老汉说着从地下墙边摆放的旧躺柜上抱过二尺高左右的纸坛子,揭开纸盖让大家看:“怎个样,这些面够吃吧?”大家凑过来一看,雀跃起来:“哎呀,五叔,你一个人可是不嫌操忙(劳累)呀,这面怕还是用水磨磨得吧?这可是上好的荞麦面,雪一样,比谁家的女娃娃的脸蛋都要白嫩啊。”
“嗨,这也不费事,去了皮,水泡到了,磨起来快。只是磨好后要赶紧把水渗出去,赶紧晒干,不要捂了就行了。好,咱要不就动手和面吧。臊子是现成的。”五老汉说着取过来一个瓷盆,回过身来对张榆生说:“这臊子肉还是你家巧巧两口子半年前送的。我把它腌起来放着。年前还是巧巧姊妹俩过来,说我一个男人家肯定做不了,帮着我把肉炖了一些,炒了一点。你们说那面好,其实各家的面也差不了许多。这肉做得可是香,你们都做不来。一会儿尝了就晓得了。”
“嗯,晓得,晓得。过会时,就巧巧那铺子吃饭的人红火。”那边开始和面捏圪托儿,这边五老汉把话题扯到巧巧和玲玲上。他顿了顿对张榆生说:“榆生呐,你那两个娃娃可是两个要强的娃。五叔今儿留你到家里来,是想和你说几句咱叔侄间才能说的话。我说你榆生不要糊涂了,可不要成天给她们脸色看。你说巧巧吧,年轻轻的,怪可怜的。大半年挺着个身子,还得伺候一个躺在炕头动不了的老人。如今呢,一个人带着个吃奶的娃,跟前连个帮手也没。大人受操忙不说,心里更苦。你怕感觉不来,也不晓得。可怜那毛蛋(娃娃)一落地也得跟着遭了难,不晓得有奶水没。要是没奶水,怕难了啊。她们母子俩虽说是韩家的人,可这个时候你不能把她们当成旁人啊。那玲玲呢,还没过门就跟着受了惊怕,这个时候你们做老人的为娃排解排解,分些担忧才是。娃娃性子强,可不是不懂得礼数,当老人的不敢给娃娃的伤处撒盐啊。”
五老汉的两句话说到了张榆生的痛处。他的心里头像打翻了五味瓶,辛的、涩的、苦的、酸的、辣的一齐拥了上来。那辛的、涩的、苦的是他这辈子没生下一个顶门立户的,出来进去让人瞧不起;那酸的、辣的是两个女儿寻了两门亲,没有一个如了自己的意。只要有人提起儿女后代的事,他就恨不得挖地三尺,钻到地缝里去。这时张家老辈的人和他说话,他只得硬着头皮听着,脸色一时涨得如紫茄子般。他不晓得如何回答五叔的话,良久语塞。五老汉看出了他的心事,也不等着他回话,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你肚子里头那几根蛔虫,五叔清楚着哩。今儿这屋里没外人,我就挑明了说,也没甚大不了的。也就是巧巧那儿冯家那娃这些日子跑得勤了些,你那老脸上挂不住。那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恓惶,有人去看看,说几句话,帮个忙,也不为过。没人帮着,连水也喝不上。你忍心让你那宝贝背上背着娃,大冷天的,天天去沟里寻水?家里没炭烧了没盐没调和了,忍心让她自个儿跑十里八里地去买?即便是两个人走到一处,旧情难忘,说两句两个人的话,也不打紧。巧巧娃不会做出格的事。有别人劝的份,没你当老子的给脸色的理。那玲玲娃呢,就是不乐意你悔了刘家的亲事,父女两个打别扭。临到过年了,娃说是招呼她姐姐离不开,实是躲着你。你那亲家刘喜贵一个人年前说是去寻儿子,离家走了。我看是叫你缠得心里烦乱,也躲出去了。依我看,刘家的娃既是有人送出去了,那肯定安全着哩。娃又没犯下大过,学堂里的人没把人送回来,可把人送到外处去了,那说不定是遇上贵人指引,往后兴许会做大事呢。你们家的老老少少可倒好,早早把人家看偏了。短见。让人笑话。”
五老汉一口气说了个不停,屋子里的人谁也不插话,想听五老汉说个究竟。五老汉说到这时觉得该说的话都已说了,抬头看了看张榆生,想听听他对自己方才说的话有甚想法。张榆生憋着一肚子的闷气,见五叔不再往下说了,不由“哎”了一声,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并没有开口说话。五老汉见他只叹气,不开口,就又说:“嗨,也许五叔的话不中听,言辞重了。不过这儿都是几个本家的人,也不用有甚顾忌,有甚排解不开的,说了大家也好帮着想想主意。”
五叔说到这份上,怎么地总得有两句话。张榆生涨红着脸,终于开了口:“哎,老张家丢人啊,人说是家丑不可外扬,如今呢,咱在清水川可有名了。那冯家子弟欺着张家没后了,也欺着韩家没人了,三天两头往上院跑。闺女没出息,月子还没出,由着外人进进出出。五叔你说谁家媳妇生娃娃没出月,别的男人能去坐月子的窑里去?这不是打我的脸是做甚。至于玲玲的事,玲玲娘娘就不乐意。成天唠叨着,说是和官家做对,从古到今没好下场,说我把娃推到火坑里了。我们也是为着她好。要是等上三年五载人不回来,再后悔就晚了。我是年前对刘喜贵说了,过年人回不来,这亲事拉倒吧。他出去寻娃那是他比我更心慌。这不,过年还没回来,一准有事。我们就是个受苦人,担不起那沉。往后人家发达了,那是人家的造化,咱不眼红。”
这边两个人对着话,那边几个人静悄悄谁也不出声。这会儿面已捏好,和大炕连在一起的灶台炉口里炭火燃了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在生火的前炉上坐上了锅,把放在炉边解冻的一个小盆里的肉倒进锅里。又给连着生火炉的后炉锅里添了水。不多一阵,后炉锅里的荞面煮熟了,前炉锅里的羊肉也翻滚了。五六碗荞面浇了羊肉摆到了炕中间,一股炖羊肉的浓香在窑洞里弥漫开来。
“嗨,五叔,面好啦,你俩的话该告一段落啦,我们可闻着这香味,流口水啦。”
五老汉赶紧扭过身来说:“哎呀,今儿可劳你几个动弹了一阵子。好了就都吃吧。来,榆生,端起碗,吃。”
几个人一人一碗面。大家一边吃,一边夸荞面好,有咬头,滑溜。感叹羊肉嫩,入口香,回味悠长。说着说着又扯到巧巧的话题上。
“榆生老哥还是你和五叔有口福啊。你看谁家能做出这么香嫩的羊来。榆生兄弟把娃娃惹急了,谁再给你做这么好入口的羊肉呀。”
“嗨,榆生兄弟,想开些。人一生哪,甚样活法都有,就是不能生气。千万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其实年轻人的事你当老子的不必过于顶真(认真)了,睁一眼,闭一眼不就行了。有甚事没甚事,遇上这种事,最好两只眼全闭住,没看见,两只耳朵塞住,没听见。要不,以后你们爷俩还见面不?女娃娃家多难堪啊。”
“你说那冯家小子进了你家巧巧月子的窑里,他不嫌月子里的秽气,就由他去。不过呢,我倒觉得冯家日子过得也还算不错。平时人家有油房磨房,门口还有几棵海红子树,年时那么旱,没误挂果。人们说,家有三苗海红子,赛过一个亲儿子。年前人家套了牛车,拉了一车,到口外就卖啦。一样的逃荒,人家赶过年前早早把粮也换回来了。让他帮衬些你可怕个甚。”
“是啊,是啊。今儿里有五叔在场。五叔是咱张家在这寨子里辈分靠前的了,论说五叔说了话那就是张家祖宗族长的意思。咱不能过于较真了。较的真了逼出个事来也不好看。”
五老汉听他们解劝张榆生,听着倒怕几个人说得走了样,反而让张榆生下不了台,就说:“让榆生好好把那一口饭吃了吧。巧巧也该出月了吧,这娃娃艰难,保不住有个甚事要出外边来,跟前没个男人不行。榆生不能不管,你们也叼空帮衬帮衬。我想还给你们说一件事,就是才在老太太那儿说得张家安葬老人办丧事和舍饭的事,到时候你们几个人都得上手帮忙。办事呢,时间不长,来来去去也就三五天。舍饭怕得月把时间。你几个就顶到底吧。”
“可不晓得甚时候办。”
“依我看大抵在二月底三月初。如今已是正月尽了。早了,远处的亲戚朋友通知不及;迟了,一个月的舍饭不好安排。”
“哎呀,二三月前后正是地里忙的时候,耽搁上个把月,地怎下种呀?”
“也正是早些给你们几个说说,今年地里墑好,可要往地里送的粪土并不多。你们早几天把粪肥送到地头,到要耕地的时候,或前垧,或后垧,起个早贪个晩,错开了去耕地,误不了下种。”
张榆生一句话也没再说。手上端着一碗荞面,听着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话,心里不是滋味。脸上白一阵,紫一阵。他有口说不出话来,想逃离这个地方,挪动了一下双脚,身子没敢站起来。待老五爷把话题转到安葬张家老先人的事上,才往嘴里送了一口面,含在嘴里,没嚼出味来。五老汉的话没听进去,众人的言语倒给他的心里浇了一勺热油。